為了幫依找到毫無線索的親生父母，我來到了二十年沒有迴來的g市。我沒有徑直去陽星孤兒院，而是花了半天的時間先迴到了我生長的那個小鎮。父母兄弟早已因為我的有辱家門而不得不遷居外地，臨走時，當著大家的麵，生生地與我斷絕了關係。一個人在這裏生活的那幾年，很艱難。我日日迎著人們鄙夷的眼光行屍般往來與教堂與家。家，不過是再沒有親人的幾間小屋罷了。若是沒有牧師對我的開導，怕是我早已上了天堂，或者，是地獄。再後來，我直接賣了那些小屋直接搬到了教堂，又離開了這個地方。房子賤價脫手，我並未存夠足夠的路費。隻能從一個教堂輾轉到另一個教堂，如乞丐般。在我明白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到達她的那個城市時，隔著萬裏的海洋，我把自己全身心交給了主。記不得有多少年了。二十四？又或者二十六？親情於我而言，已是淡漠得如紙一般薄了。被jacky表弟認出來的時候，他的擁抱讓我有些難以適從。他絮絮地跟我說了這些年父親母親和幾位兄弟的情況，大致是生活得很好，我並不在意。當我再次聽見那熟悉的鴿哨時，原來我思念的，不過是一片記憶，而不是誰誰，或者誰誰。
再次離開，依然沒有迴頭，也沒有留戀。我極早便知，這裏不是屬於我的天堂。
陽星孤兒院在g市的東邊，是離鎮子最近的那個方向。雖然依離開已經十好幾年，由於資料保存得尚好，查找她的入院資料並不是太難。如我所祈禱的一樣，她果真是被人送來，而非被人遺棄於某個荒蕪的地方。新上任的院長，還十分好人地把前一任院長囑托的一封信交到我的手上。說是當年孩子的媽媽留下的。裏麵的照片已經泛黃，可是花襖女子兩條粗粗的麻花辮，卻依然油亮油亮。
我顫顫地捧著那一封信迴到了我的教堂，迴到了我的密室。
那個專門用來盛提拉米蘇的銀盤依舊閃爍著它耀眼的光芒。銀色與銀色的交輝中，我看見一個女子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長發傻傻地衝我笑著，沒有說話。我癡癡地望著她，也沒有說話。兩個人隻是默契地相視一笑。
沒有淚水，我眨著已經幹涸的雙眼。手中的信紙被我揉皺了鋪平，鋪平了又揉皺。我從來不知道，她竟然可以書寫。我想了二十多年，恨了二十多年，愛了二十多年的她，竟然可以書寫，而我竟然不知道。
“nancy，不要走，可以嗎？”我看見一個長相和我一模一樣的男子從我麵前走過，匆匆的步伐和哀求的語氣想要阻止那個綁著兩條麻花辮子的紅襖姑娘離開。我想要攔住他，伸手卻抓了個空。“我跟你，已經受到了詛咒，他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如果我再不離開你……你該知道，你跟我都有危險。”她抽出被他握著的手，我的手心像被指甲劃過似的生生作疼。
“那你為什麽要迴來？你跟他迴去之後為什麽又要迴到我的身邊？”他歇斯底裏地抓住她的手臂，白皙的皮膚被抓出一道道血紅色的印子。
她一點也不疼的樣子，將已經癲狂的他輕輕推開。“對不起。”我快步地走到她的前麵想要抓住她問個究竟，她卻徑直地從我的身體裏麵穿過。我隻看見在她身後的他不可能看見的，藏匿在她纖小卻堅強的身影中的兩行淚水。“提拉米蘇。”我的耳畔響起一陣如微風掠過般的細語。迴過神來，麵前的他已經跌坐在地上。臉上沮喪的神情我很熟悉。“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他心裏念叨著，我知道。
從那日在他的小屋門前她被父親帶走的時候起，她就一直想要讓他帶她走。可是他的怯懦，他的退縮，讓她順從地迴到教堂裏完了婚。可是忘不了那曠野地裏燦爛微笑的他，她終日鬱鬱寡歡。她本以為，他跑來找她，告訴她其實他也是愛她的時候，幸福已經在向她招手。她順從了他逃走的建議，滿心歡喜的。雖然在他的計劃裏，逃走前的準備需要那麽漫長的一段時間。可是至少他說了他愛她不是嗎？她以為隻要有了他的愛，她就會很開心，不管發生任何。她開始背著丈夫背著父親偷偷地跟他幽會，吃他做的好吃的甜點，聽他講好聽的故事。等到被父親和母親發現，他已經心驚膽戰地度過了近一年的時間。他們的逃走計劃還沒實施，他的父親已經撞破了他們的廝守纏綿。
父親是個暴烈的性子，他絲毫不顧及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話，帶著他來到了她的家裏。當著她丈夫和父親的麵前，他開始細數那個女子的不貞，以及勾引自己兒子的罪行。她沒有辯解。因為他始終不敢抬起頭來看她一眼。那神情，活像是被警察抓住的小偷。她的意誌開始一片片的瓦解，心開始慢慢地撕裂，一點一點，從中心開始擴散。
她的丈夫，是個小有成就的商人，卻不似其他商人的市儈。他把客人送走以後，阻止了她父親準備執行的家法。他像個儒生一般，平靜地對她說：“我下個月準備出國，去南邊那個海洋麵上的國家。如果你願意，就跟我一起走。”
她知道，他一早就準備移民國外。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家世，父親不會逼她嫁進門去，絲毫不管她的感受。雖然他是個幾近完美的男人，可是他沒有她愛的燦爛微笑。
時空突然轉換，我看見那個與我長相一樣的男子，失神地走在大街上，身旁的人們竊竊地私語著，那刻薄的眼神寫滿了看熱鬧的快感。看著他，我的心也開始慢慢撕裂……
“我恨了你二十多年，那是怎樣的一種愛啊。它強烈到我從來都不知道沒有了這恨，我是否還能活下去。可是為什麽，你不告訴我你當時已經有了身孕，為什麽你不迴來找我？”
看著銀盤上方慢慢模糊的影象，我冰封了的感情被瞬間融化。
她，究竟是我的孩子，還是他的？
我精神有些恍惚。密室裏看到的那一幕幕，讓我的神經一根根開始緊繃。
依的病情暫時得到了控製，她在微的陪伴下做了她第一次血液透析。從她住院開始，我就再也沒見過她的臉色紅潤起來。我望著她凹陷下去的雙眼，暗罵自己白癡。明明就長得很像，為什麽一直都沒有感覺出來她就是她的孩子呢？！微伏在她身邊低語著，她勉強地可以一直保持著她的微笑。穿著白色病號服的她，躺在四周一片雪白的病房裏，突然間，我好象看見了那個穿著白色婚紗的天使。
我悄悄地離開病房來到醫生辦公室。現在是她動手術最好的時機。“你已經找到她的親人了嗎？”醫生對我的來意了然於胸。
“她的親生母親在國外，不大可能趕迴來。”
“那她的父親呢？父親如果在國內，找他簽字也是可以的。”
她的父親？我也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或者說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希望她的父親是誰。我不按規則交錯的神經讓我的語言中樞開始失控：“我簽字可以嗎？”
“對不起，牧師先生，這必須由她的家人來簽。”
“我……是她的親生父親。”
醫生很詫異，我也是。為了確定我的身份，醫生取了我的血液樣本拿去和依的做比對。
“謝謝你……爸爸……”我的腦袋忽然一怔。這是我要的嗎？夢裏她溫柔地呢喃，這是我想要的嗎？
“這是同意書，請在這裏簽字。”
簽字？我看著護士小姐手裏的表格，有些擔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難道，我真的是……？不，怎麽可能？這不可能！她明明為了他離開我。怎麽可能！
“先生，請在這裏簽字。”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簽下的那個名字。隻是簽完之後，我瞟見護士小姐拿走的表格，忽然地，我竟不認識那紙上的名字。
依轉院到x市很順利，接下來的手術也很成功，醫生說如果可以挺得過排異期就基本上沒有危險了。微一直忙於照顧依，忙到根本無暇問我字是怎麽簽的。我隻告訴他，依的媽媽，早年去了國外定居，或許，現在還活著。
再次離開，依然沒有迴頭，也沒有留戀。我極早便知，這裏不是屬於我的天堂。
陽星孤兒院在g市的東邊，是離鎮子最近的那個方向。雖然依離開已經十好幾年，由於資料保存得尚好，查找她的入院資料並不是太難。如我所祈禱的一樣，她果真是被人送來，而非被人遺棄於某個荒蕪的地方。新上任的院長，還十分好人地把前一任院長囑托的一封信交到我的手上。說是當年孩子的媽媽留下的。裏麵的照片已經泛黃，可是花襖女子兩條粗粗的麻花辮，卻依然油亮油亮。
我顫顫地捧著那一封信迴到了我的教堂，迴到了我的密室。
那個專門用來盛提拉米蘇的銀盤依舊閃爍著它耀眼的光芒。銀色與銀色的交輝中，我看見一個女子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長發傻傻地衝我笑著，沒有說話。我癡癡地望著她，也沒有說話。兩個人隻是默契地相視一笑。
沒有淚水，我眨著已經幹涸的雙眼。手中的信紙被我揉皺了鋪平，鋪平了又揉皺。我從來不知道，她竟然可以書寫。我想了二十多年，恨了二十多年，愛了二十多年的她，竟然可以書寫，而我竟然不知道。
“nancy，不要走，可以嗎？”我看見一個長相和我一模一樣的男子從我麵前走過，匆匆的步伐和哀求的語氣想要阻止那個綁著兩條麻花辮子的紅襖姑娘離開。我想要攔住他，伸手卻抓了個空。“我跟你，已經受到了詛咒，他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如果我再不離開你……你該知道，你跟我都有危險。”她抽出被他握著的手，我的手心像被指甲劃過似的生生作疼。
“那你為什麽要迴來？你跟他迴去之後為什麽又要迴到我的身邊？”他歇斯底裏地抓住她的手臂，白皙的皮膚被抓出一道道血紅色的印子。
她一點也不疼的樣子，將已經癲狂的他輕輕推開。“對不起。”我快步地走到她的前麵想要抓住她問個究竟，她卻徑直地從我的身體裏麵穿過。我隻看見在她身後的他不可能看見的，藏匿在她纖小卻堅強的身影中的兩行淚水。“提拉米蘇。”我的耳畔響起一陣如微風掠過般的細語。迴過神來，麵前的他已經跌坐在地上。臉上沮喪的神情我很熟悉。“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他心裏念叨著，我知道。
從那日在他的小屋門前她被父親帶走的時候起，她就一直想要讓他帶她走。可是他的怯懦，他的退縮，讓她順從地迴到教堂裏完了婚。可是忘不了那曠野地裏燦爛微笑的他，她終日鬱鬱寡歡。她本以為，他跑來找她，告訴她其實他也是愛她的時候，幸福已經在向她招手。她順從了他逃走的建議，滿心歡喜的。雖然在他的計劃裏，逃走前的準備需要那麽漫長的一段時間。可是至少他說了他愛她不是嗎？她以為隻要有了他的愛，她就會很開心，不管發生任何。她開始背著丈夫背著父親偷偷地跟他幽會，吃他做的好吃的甜點，聽他講好聽的故事。等到被父親和母親發現，他已經心驚膽戰地度過了近一年的時間。他們的逃走計劃還沒實施，他的父親已經撞破了他們的廝守纏綿。
父親是個暴烈的性子，他絲毫不顧及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話，帶著他來到了她的家裏。當著她丈夫和父親的麵前，他開始細數那個女子的不貞，以及勾引自己兒子的罪行。她沒有辯解。因為他始終不敢抬起頭來看她一眼。那神情，活像是被警察抓住的小偷。她的意誌開始一片片的瓦解，心開始慢慢地撕裂，一點一點，從中心開始擴散。
她的丈夫，是個小有成就的商人，卻不似其他商人的市儈。他把客人送走以後，阻止了她父親準備執行的家法。他像個儒生一般，平靜地對她說：“我下個月準備出國，去南邊那個海洋麵上的國家。如果你願意，就跟我一起走。”
她知道，他一早就準備移民國外。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家世，父親不會逼她嫁進門去，絲毫不管她的感受。雖然他是個幾近完美的男人，可是他沒有她愛的燦爛微笑。
時空突然轉換，我看見那個與我長相一樣的男子，失神地走在大街上，身旁的人們竊竊地私語著，那刻薄的眼神寫滿了看熱鬧的快感。看著他，我的心也開始慢慢撕裂……
“我恨了你二十多年，那是怎樣的一種愛啊。它強烈到我從來都不知道沒有了這恨，我是否還能活下去。可是為什麽，你不告訴我你當時已經有了身孕，為什麽你不迴來找我？”
看著銀盤上方慢慢模糊的影象，我冰封了的感情被瞬間融化。
她，究竟是我的孩子，還是他的？
我精神有些恍惚。密室裏看到的那一幕幕，讓我的神經一根根開始緊繃。
依的病情暫時得到了控製，她在微的陪伴下做了她第一次血液透析。從她住院開始，我就再也沒見過她的臉色紅潤起來。我望著她凹陷下去的雙眼，暗罵自己白癡。明明就長得很像，為什麽一直都沒有感覺出來她就是她的孩子呢？！微伏在她身邊低語著，她勉強地可以一直保持著她的微笑。穿著白色病號服的她，躺在四周一片雪白的病房裏，突然間，我好象看見了那個穿著白色婚紗的天使。
我悄悄地離開病房來到醫生辦公室。現在是她動手術最好的時機。“你已經找到她的親人了嗎？”醫生對我的來意了然於胸。
“她的親生母親在國外，不大可能趕迴來。”
“那她的父親呢？父親如果在國內，找他簽字也是可以的。”
她的父親？我也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或者說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希望她的父親是誰。我不按規則交錯的神經讓我的語言中樞開始失控：“我簽字可以嗎？”
“對不起，牧師先生，這必須由她的家人來簽。”
“我……是她的親生父親。”
醫生很詫異，我也是。為了確定我的身份，醫生取了我的血液樣本拿去和依的做比對。
“謝謝你……爸爸……”我的腦袋忽然一怔。這是我要的嗎？夢裏她溫柔地呢喃，這是我想要的嗎？
“這是同意書，請在這裏簽字。”
簽字？我看著護士小姐手裏的表格，有些擔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難道，我真的是……？不，怎麽可能？這不可能！她明明為了他離開我。怎麽可能！
“先生，請在這裏簽字。”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簽下的那個名字。隻是簽完之後，我瞟見護士小姐拿走的表格，忽然地，我竟不認識那紙上的名字。
依轉院到x市很順利，接下來的手術也很成功，醫生說如果可以挺得過排異期就基本上沒有危險了。微一直忙於照顧依，忙到根本無暇問我字是怎麽簽的。我隻告訴他，依的媽媽，早年去了國外定居，或許，現在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