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僅七歲的薑煊就此目睹了人生當中的第二場謀殺,而這一場,遠比他父親的死亡更血腥,更可怕,也更殘忍。此時此刻,在這個種滿了奇花異草、布滿了精致亭台的花園之中,他能遵從和信任的人,隻有他的皇叔薑湛。他不由自主地顫顫起身,走迴去撿起了包裹的布,也撿起了包裹中掉出的東西。那是一個十分沉重的東西——是玉石,托在他手中宛似千斤的鐵。這玉石被切得四四方方的,每一麵都比他兩隻手掌加起來還大,頂上還雕著一條張開巨口的青龍,栩栩如生,威嚴畢現。——皇叔要他冒著性命危險來挖的,竟是個擺件?“快點兒過來!”薑湛低聲的催促打斷了他的疑惑。他趕忙拿包裹布胡亂包上那擺件,快步走到薑湛身邊,拿出吃奶的力氣,和薑湛一齊把那膀大腰圓的侍衛拖到了不遠處的荷花池邊。周遭僻靜無人,薑湛直起身來,深吸口氣,抬起腳在那侍衛身上一踹。隻聽“咕嘟”一聲,那侍衛便滾入荷塘,沉下去了。夜風在此時吹來,薑湛感到一陣透骨的寒冷,全身猛地顫抖。薑湛從他手裏拿過包裹,拉看看了一眼當中的擺件,又把自己剛從那包裹中撿起的捅人的短刀也塞迴去,拉著薑煊匆匆向崇寧殿走去。薑煊邊走邊迴過頭去,看向那方幽暗池塘。暗夜月色下,初冬冰冷的池塘泛著幽光,好似一雙盯著他的眼睛。“做過的事,別迴頭看。”薑湛摟緊懷裏包裹中的兩樣物件,沉聲道,“你記住,這世上唯有此二物,能護你一世周全。”-裴鈞帶著薑越迴到茶山時,已是翌日夜裏。山中最先見到他和薑越的,是一眾在田間與鄉民談天說地的護衛。護衛們或多或少都以為薑越兇多吉少,此時見到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反應過來,即刻爆發出一片歡唿,一瞬把薑越簇擁起來,一路擁去了趙穀青麵前。趙穀青慨然泣下,聽裴鈞說完一行經過,直歎“天意、天意”,隨即拜在薑越麵前,領著所有將士一齊叩首道:“王爺洪福齊天,大難不死,乃真龍天子之相!趙某與所有將士,必將誓死追隨王爺左右,助王爺平天下,開盛世!”薑越紅著眼將他扶起來,艱難地告知他,郭氏兄弟已在戰中罹難,往後這一行中還能仰仗的謀士,便隻得趙穀青一人,令趙穀青萬萬保重,切不可再說誓死之言。趙穀青到底與郭氏兄弟同僚數年,聽聞此訊是又哭一陣,還是董叔做好了吃食迎出來勸他逝者已矣、節哀順變,他才悵然拭淚,止住了哭聲。簡單地吃了些東西,裴鈞領著薑越來到了一處種有紅梅的院子,引他走進當中的堂屋,執著他手道:“我一直相信你沒死,一邊找你,一邊早早地為你備下了這些,你看看,你可喜歡?”薑越沉默地隨他走入屋中,繞過當先一道綠竹紮成的屏風,隻見室內除卻幹淨整潔的床榻,右側靠壁的竟是一個簡樸的木架,架子上擺的全是土窯燒出的各色瓷壺、瓷碗,雖失精致,卻不乏樸素的可愛,而架子麵前還擺著一張矮桌、兩方矮凳,桌上放著個泥爐,瞧著像煮茶用的。“我記得你愛茶,這裏是茶山,你許是該好好喝一喝茶的。”裴鈞拉起他手在唇邊一啄,輕聲道,“咱們吃的可能不夠了,但茶葉倒管夠。”他說罷低聲自嘲起來,薑越卻忽地抱住他。裴鈞聽見耳邊傳來薑越隱忍的鼻息,再過一時,他肩頭衣料傳來點滴的濕意。“薑越?”他喚,小心翼翼地拍他後背,緊張起來,“怎的?這……這是不是叫你觸景傷情了?”想到這兒,裴鈞在心中大罵自己,正要說把這都撤掉,卻聽薑越在他肩頭低沉地哽咽:“我敗了,裴鈞……我敗了……”裴鈞連忙把他扶到榻上坐著,替他理開一縷鬢發:“別犯傻,薑越,遇到那樣的事情,誰也不可預料。你如今還活著,已經是老天對我最大的慈悲了。”“可那麽多人,跟著我……死在了寧城。”薑越赤紅著雙眼望向他,因勞累而清瘦的臉頰上淌下淚來,咬著牙道,“我好恨,裴鈞……我好恨蔡渢!好恨……我沒有一日不想將他碎屍萬段,可就算我做到了,那些人……無論如何都再迴不來了……我每一天在心裏罵自己,隻道自己是苟活在這世上,我甚至不敢讓外麵的人知道這愧……我怕我辜負他們所有人……”他這幾月來深藏在心底的脆弱,在此時此刻的屋內昏光下盡數蹦碎在裴鈞麵前。裴鈞極度心疼地為他擦著眼淚,捧著他臉道:“你不會的,薑越,相信我。你活著,絕不是苟活,而是為了讓這天下的更多人活得更好,這路上失敗在所難免,這世上所謂千秋功勳、盛世太平,也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我,趙先生,還有將士們,我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成功的那天。”他輕輕拍拂著薑越後背,柔聲繼續寬慰著他,同他講著這一路來看見的種種慘狀、感知的種種心得。他知道薑越這人慣常把什麽事都掖著,從不示於人前,眼下能叫薑越如此吐露心聲的,必定是絕頂的重壓。自古英雄多磨難,自古帝王多乖舛。他能做的,僅隻是能陪在他身邊,令他如此孤寂脆弱時,能有個可靠的肩膀。漸漸的,薑越在他的拍拂下睡去,就像一輩子沒有過安穩似的,抱著他的手臂蜷縮在床榻上,一瞬直如個單純困倦的少年。門吱呀一聲開來,裴妍抱著床剛曬好的棉被進來,笑著正要說話,卻見裴鈞正與熟睡的薑越窩在一處,不禁愣了愣,沒說話,隻是將棉被遞給裴鈞,示意裴鈞給薑越搭上。裴鈞麵上略窘,輕手輕腳給薑越蓋好棉被走出屋,隻見董叔和裴妍正在外麵幫趙穀青安排著薑越帶來的一些人馬。他走過去時,裴妍正在同一旁的錢神醫說:“新來的將士們身上都有些傷沒治好,最近怕是要勞煩錢老先生了。”說著,她見裴鈞走出來,迴頭與裴鈞靜靜對視一會兒問:“晉王爺身上可有傷?”裴鈞難得局促道:“迴來的路上……我見他走路似乎有些艱難,問了他,他說是摔下馬的時候,右腿被馬鞍壓裂了膝蓋,如今好是好了,卻似乎打不太直……不知這還能不能複原?”錢神醫聽言道:“無外乎是骨頭愈合了,縮起的經絡卻欠調理罷了。明日一早你來尋我,我給你個方子,不出一月,必讓他複原。”說完也不等裴鈞應下,轉身就迴屋去了。他這來去自如的做派令裴妍一樂,笑過又感慨道:“晉王爺從前未嚐敗績,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此番真是受了大罪……”裴鈞見著時機,開口說:“裴妍,其實我和晉王——”“好了,你不必說了。”裴妍看著他這模樣失笑,“這幾月你是如何尋他的,我都看在眼裏,便早已問過梅六……梅六點了頭,我就明白了。如今你既然找到他了,便要好好陪著他才是。”裴鈞微微怔住,聽她說完,酸著鼻尖點了頭,低頭想了一會兒,沉聲道:“這段日子來,實則我很愧……有時我想,他那護身符,如果那時沒有給煊兒,此戰他會不會……”裴妍抬手捂住他嘴,在周遭人來人往的忙碌聲裏,輕輕對他道:“若真是那樣,我與煊兒來日便要好好報答他的恩情,而至於你,至於他……你們都是那麽好的人,我相信一切都會有最好的安排,你說呢?”第135章 其罪八十八 · 破除翌日一早,薑越在滿室冬陽中醒來,身上的棉被軟暖溫香,周遭安寧,而床頭邊的腳凳上放著一疊幹淨的衣物,似乎所有一切都已歸於平靜。這是他許久沒有過的安穩,在這一刻幾乎叫他以為是夢境。昨晚陪他入睡的裴鈞已不在屋裏,他很快換上衣衫,出屋去找,卻聽裴妍說,裴鈞天沒亮就帶著錢海清出山辦事去了,至於去了哪裏,裴妍也說不清,她隻將董叔蒸好的饅頭遞在他手裏,讓他多吃些東西,少操些心。可薑越心知山外到處都在通緝裴鈞,心下便止不住記掛裴鈞的安危。他一麵與將士們一同在山坳中紮著新營,一麵與趙先生合計著將已占的鹽田物資調運、置換到別地之事,直到入夜時,才見裴鈞和錢海清各自貼著大胡子、穿著破襖子,趕著輛快散架的驢車,顛顛簸簸地迴來了。師徒二人看起來精疲力盡,把驢車停在山口後,還需從車上把大包小包的貨物卸下來。薑越勉力邁腿從坡路走下去,迎至他們麵前,一靠近便聞見驢車上的腥臭味,不禁掩了掩口鼻,可還是上前搭手道:“你們這是去了何處?”裴鈞一聽是他,忙把他推一邊去:“你別過來,這都是外頭買迴的貨,味兒可大著呢。你先歇著去罷,我很快就來。”薑越莫名其妙被他推了老遠,恰又被幾個將士尋著說操練的事,一時便隻再看了裴鈞和那驢車一眼,狐疑地跟著將士去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