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屋中,眾人皆因錢神醫的話而陷入沉默,錢神醫卻不覺有異般,已查看好了裴鈞的傷勢,開始給裴鈞剜腐去膿。裴鈞強忍劇痛、任他醫治,可此時心傷卻比手傷更甚,終是說道:“梅少爺本是商賈,眼下因傷失聲,老先生怎能說那是好呢?”錢神醫一麵替他止血,一麵漫不經心道:“往日過得如何,今後便應過得如何麽?他喉粗而唇豐,一見便知是喜鬧之人,可觀其神相,卻並不似好口舌之輩。人哪,有時候不明白自己究竟要什麽,病了痛了才悔了恨了,老朽這雙眼睛可見過太多。他們明著是悔恨病痛,卻何嚐不是悔恨自己?”他說著,擦過手中小刀上的汙血,放在火上烤:“失之桑榆,未必不可收之東隅。”接著又凝神看向裴鈞胳膊,下刀割入裴鈞肉中,穩之又穩道:“就像你,不剔掉身上的壞肉,又怎見得著好肉長出來呢?”錢神醫說完這話,手上的刀也停了。他自門外茶田裏隨手抓了幾把藥草來替裴鈞碾碎敷上,包紮了,就此便在山中住下。裴鈞的心中不曾有一刻放下薑越,不等傷養好,已喬裝騎上騾馬出山數次,不斷從就近的城鎮打聽天下局勢和薑越的下落,可數月過去,毫無所獲,而那一匹在寧城十裏坡見到的斷腿馬和滿林慘狀,卻時常與錢神醫的話一起潛入他的夢境,令他午夜驚醒。天下一如趙穀青所預言。各地因不服蔡渢稱帝,豪傑人物揭竿而起,大小戰事層出不窮。裴鈞傷好後喬裝遠行找尋薑越,一路上不出幾日便能遇見處戰場——甚也不知是誰為了什麽而打了誰,更不知誰勝誰敗,他隻管讓隨行護衛拾撿起地上掉落的武器戰甲和食糧,裝上板車帶迴山去,別的話一句不講。趙穀青已在山中開始籌措村落的生產,閆玉亮管人,方明玨管帳,很快便將人事物理得清明。他們發覺茶山上最多的便是茶葉,糧食倒生得較少,各類種子也不足,雖夠當地鄉民吃用,但若要用以供養兵馬,則還需大量采買作物。可天下大亂,糧比金貴,倘若梅林玉還能開口說話,有些商道交情,拿茶葉出去賣賣臉,置換些種子倒還好說,可如今梅林玉傷了喉嚨,商談不得,裴鈞等人若貿然執著金銀去購置大批糧米,隻怕會引人起疑,可謂得不償失。是故,裴鈞和諸護衛便隻得一趟趟地換著村鎮跑,每一次隻買迴一小袋糧食或種子,可這根本是杯水車薪。恰在眾人大為頭疼之時,梅林玉忽而失蹤了。第一個發現這事兒的人是裴妍,她急得要親自拉馬出山去找,被裴鈞好歹攔下了,帶上了人四下搜山,卻不料梅林玉當晚又迴來了。眾人皆問他去了何處,他無聲作答,急得無法,終於是迴到屋裏關上了門,一個人無聲地痛哭了一場。裴鈞同梅林玉相識至今約十三四年,哪怕小時候見梅林玉被他老爹打得狠了,也從沒聽過他這麽哭,可今時今日,他方知梅林玉不止心性似孩子,就連當真哭起來,也似個無助的孩子。物資即將耗盡的危難壓在山中每個人頭上,不止糧食不夠了,鹽也不夠。在省吃儉用、寡湯淡水地過了十天半月之後,裴鈞心中無盡的擔憂與山中的鬱鬱終讓他催生出一個瘋狂的想法。當天夜裏他便將趙穀青拉入木屋,快天亮時又將錢海清提拎起來,三人一直商討至正午時分才一同頂著眼下烏青出來了,連飯都不急著吃上一口,便召集來護衛之中身手最好的四十人,各自貼上大胡子、扮作土匪,說要去占了幾十裏外的一塊鹽田。這鹽田,便是當初錢海清和張三前去查案的那片鹽田。自那時被清繳一番後,京中亂了,李偲起義,官府自顧不暇,這鹽田便還未有專人作管,而它又距茶山不遠,若是占下此田,往後便不愁鹽用,就算局勢再亂,有了鹽,也不怕換不著糧食。眾人很快便趁夜色上路,行路一日夜至東南海口附近,稍作休整,錢海清同眾人講好道路,眾護衛便拿起武器,在日出前的黑暗中,無聲潛行至鹽田四邊,預備先行查探一番。裴鈞本以為此時占據鹽田的定是烏合之眾,他們隻要稍加智取,之後定能滿載而歸。豈知眾人剛一靠近鹽田的外圍,護衛之中最當先的幾人便悶叫一聲,大唿:“有詐!”其後人馬遂趕緊護衛裴鈞後退,接著隻聽“嗖嗖”幾聲,月光下,幾片銀刃以極快的速度從他們麵門飛過,“鐺鐺”釘在周遭枯樹上,霎時已深嵌其中。“該死,有陷阱,快撤!”裴鈞一聲令下,快步上前拉動當先受困的護衛,卻見他們腳踝已被地裏釘死的鐵紮困住,一時半會兒根本脫身不得。正當他拚命想要救人之際,隻聽一聲嘯響,身後傳來一陣勁風。他下意識握緊銀槍迴身一擋,“錚”的一聲,銀槍撞上的劍刃宛如雷霆,震得他虎口發麻、幾欲開裂。——好大的手力!裴鈞心下暗驚,抬眼看去,隻見夜色之下,一個蒙麵黑衣人正握著被他格擋的劍,此時一擊不成,眉目頓厲,提起手便再度劈來。裴鈞慌忙以槍杵地,翻身退讓,可那黑衣人見他身法快,卻執著長劍飛快地向他足下刺去——裴鈞落左腳,他便刺左腳,落右腳他便刺右腳,一劍劍刺得飛快而精準,再快一絲一毫,裴鈞便有失去雙足之險。裴鈞雖少時習武,卻終究不是行伍出身,此時跳腳跳出一身冷汗來,身子一偏、躲閃不過,霎時叫那人戳中了腰間。黑衣人的劍鋒穿透裴鈞衣衫、劃破他腰際,裴鈞身上吃痛,手中銀槍掉落開去,整個人也狠狠摔在地上,眼看那黑衣人舉劍便往他胸口紮來,他隻來得及閉起雙眼,心覺此刻定當歸西——然而片刻過去,意料之中的痛楚卻並未來臨。頭頂傳來那黑衣人冷峻嘶啞的聲音:“你怎會有此物?”裴鈞一愣,慢慢開眼,隻見那黑衣人正執劍直指他胸膛正中,而他衣衫被劃破、前襟大開,胸前掛著的那枚從寧城撿來的薑越的香囊,此刻正毫無阻擋地暴露在黑衣人的劍鋒之下。裴鈞瞳孔微縮,趁黑衣人不察,握住那香囊翻身一滾,抓起地上銀槍就跑。此時周遭鹽田裏已布滿聞聲趕來的黑衣人,與裴鈞帶來的護衛鬥得難舍難分。他身後的黑衣人很快追上來捉住他後領,將他疾跑的身勢拉得一止,足下迅速向前一鏟,叫裴鈞腳踝發麻、周身失衡,登時被卡住脖子,向地麵倒去。他反手想要抵抗,掙紮中卻隻拉下了黑衣人蒙麵的黑紗。月色之下,黑紗飄落,隻見那黑衣人眉似鴉羽、目如懸星,此時居高臨下,一身透出赫赫威壓,宛如掌人生死的地君。在看見這人麵貌的一瞬,裴鈞生生愣住,全身不由自主地震顫起來,失聲喚道:“薑越?!”第133章 其罪八十六 · 聯袂薑越正要下手掐住他脖子,聽聞他出聲,整個人都頓在原地,雙眸難以置信地一顫:“裴鈞?”裴鈞連忙扒下粘在臉上的大胡子,拾袖擦了把糊在額頭的泥巴:“是我,薑越,是我!”薑越見果真是他,手中寶劍落地,渾身猛地一震:“裴鈞,你沒死?”裴鈞一把將他摟入懷中,無比激動地死死抱住:“我沒事,我沒事……我這不好好的麽?”說著又將他推離一些,珍重地端詳,抖著嗓子問:“你呢?你怎樣?可受傷沒有?”“我……”薑越一瞬凝噎,拚命忍住眼底的酸澀,定定望向裴鈞道,“我在寧城被蔡渢的人馬伏擊,李偲叛逃、帶走糧草,全軍大亂,幾乎覆滅……我帶著一百多人撤離出來,曾往北找你……卻隻在江邊找到撞毀的破船,便以為你已在江中遇險——”“我沒有,你看……我沒事。”裴鈞強忍淚意,捉起他手指放在自己臉頰上,捧著薑越的臉龐道,“我也一直……一直都在找你,今日終於找到了……”他頓時命令周遭所有護衛道:“停手!都停手!大家都是自己人!別打了!”薑越一聽他這句,方想起身旁還有人,連忙放開裴鈞,抬起手抹臉。周遭的護衛聽令,遲疑地停了手。黑衣人等還怕裴鈞使詐,不免狐疑地迴頭看向自家主子,卻見薑越已放下武器、坐在地上,對眾人做出了停戰的手勢:“諸位,別打了。這位便是裴鈞裴大人,咱們找到他了。”眾黑衣人頓時了然,皆抱拳向裴鈞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