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正午,薑越攜大軍起行南下平叛,京中人都道,是裴子羽趕走了晉王爺,可薑越卻似乎比他們更明白這個“趕”字的意思,是故在之後的兩年之中,他一次都沒再迴過京城。這兩年中大小捷報頻傳,到第三年,叛亂終止。四方兵馬齊下,鎮壓了反叛的餘波,江山迴歸了久違的安寧。眾臣與皇親的視線再度迴歸裴鈞身上,三天兩頭就有人彈劾他權勢過大,讓裴鈞與薑湛幾度爭執,幾度和好,二人間疏遠的感覺卻不斷滋長。每當朝中局勢難以應對,好巧不巧,南境便傳來晉王調兵操練的消息。這便又引京中官員以為晉王不日要反,時不時又倚仗起裴鈞的布防和調度來,不免息了些要彈劾裴鈞的氣焰。那時裴鈞腦中曾閃過一個念頭:他的那一份安定,似乎是從薑越的不安定中得來的。但這僅僅隻是一閃念而已。現實的重擔依然是每日堆在他案頭上的文折,裏頭寫著全天下人的柴米油鹽和東南西北的大小案子。如今再活一世想來,他在京中得坐要位,確然是薑越用性命在保他安安穩穩地施展抱負。前世若是沒有薑越,他或然還撐不到最後一刻……而前世的最後,如若沒有了後來的事,那他與薑越的“五年”之約,似乎也是確然是可期的。裴鈞收迴神思來,眼看薑越已消失在遠處官道中,大軍人馬也走過大半,他便勒韁調轉馬頭,一甩馬鞭向京城奔去,暗自決心道:這一世哪怕為了薑越,他也定要把上一世未竟的事業全部完成。第119章 其罪七十四 · 寡斷宮裏的天空是四角的。日頭升上了正頂,恰是宮差換班時分。薑湛忽地睜眼,發覺自己正站在中慶殿前。他眺望著遠方宮門,頭頂日曬,腹中空空,背心的細汗已濡濕了龍袍的裏裳,手足卻感到異常冰涼。他茫然地向前走出一步,一時不記得自己何故在此,卻隱約感到心中有一股從無盡失落中湧起的渴望。這渴望迫使他的雙眼緊緊盯著宮門,就像正等待著什麽一樣。忽而,那宮門中跑來了人影。一個太監滿頭大汗地發足狂奔,雙手緊緊端著個底紋繁複的木盤子,盤中擱著一封薄薄的信,信上鎮著塊檀木,正隨著太監的狂奔而上下顛簸。“快!快!”薑湛聽見耳邊傳來胡黎的催促,扭頭看去,隻見他身旁的胡黎抱著拂塵急急跑下石階,一把從那跑來的太監手中抓出了信,轉身小跑到薑湛麵前,妥善而恭敬地將信呈上。薑湛拿起那信,隻見信封上寫著六個風骨勁逸的墨字:“裴鈞叩首拜呈。”原來他虛弱地站在這裏,是在等裴鈞的信。他顫抖著雙手揭開信封、取出信紙,心中竟僅僅因為展開信紙的這一動作而情不自禁地歡喜起來。周圍氣溫濕熱、空氣潮悶,道道宮牆密不透風,漢白玉的欄杆好似鐵柵,將他圍困在方寸間,可他卻似乎在拆開手中信件的這一刻,獲取了一絲絲不可稱之為自由的自由。這是一分來自裴鈞的自由。而他的天下,就是手中的信。他一遍又一遍地讀那些信。信中的山川河流讓他向往,信中的哀民載道令他恐慌,裴鈞沿途的見聞時時引他入勝,時時叫他大笑,可笑著笑著,他卻抑製不住地咳嗽起來。胸腔一陣抽痛,他眼前灰暗了一時,待迴過神來,已見周遭變成了崇寧殿的內景,雕梁畫棟間,數名太醫一擁而上,胡黎把信紙從他手中抽走。他極力伸手想要探那信紙,卻抓了個空,深吸口氣剛要說話,人卻已被扶到床榻上,再度咳喘不停。這時他似乎是想起來了——幾年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天氣不好的時候,就連在外頭多走一些都頭昏腦漲。早朝已多時不上了,一切的政事都交由裴鈞與裴鈞信賴的朝臣去權衡,多數時候他隻拿個主意,歇下時,便幾乎完全活在裴鈞書信的世界裏。當他為朋黨之爭和晉王之勢感到不安,看到裴鈞為他四處遊走帶來的改革成果,便隨同裴鈞信中激越的字句一起振奮,一起懷有希望;當他為日漸羸弱的自身和朝中對此的非議而心中抑抑,這偌大皇城中,也唯有裴鈞寫在信中的江湖傳聞和坊間故事能給他撫慰。他每夜將這些信紙壓在枕下的那柄短刀旁,如同這些信能像這短刀一樣,成為他最貼身的護甲。他在一次次迴信中越來越少提及自己的狀況,所言字句也越來越蒼白,最終麵對裴鈞字裏行間流露著不滿的問詢,他實在難以再親筆迴複,不由便叫來胡黎代筆,令他隻寫寫朝中近況即可。他不想成為裴鈞的負擔。他恨極了成為裴鈞的負擔。可他知道自己已經是了。這是元光十八年,北地發了春旱。因驛遞通達,朝廷得知迅速,便急調糧食賑災。撥款之舉一直持續到夏季。不知是六月中的哪一天,瑞王入宮,送來些精巧的鼻煙壺和南洋繡扇,說鼻煙壺是供薑湛盛放藥丸的,繡扇則是用來去熱,待坐下了,便一邊共薑湛賞玩,一邊作漫不經心道:“哎,皇上,聽說如今這裴子羽的變法革新是愈發得力了,正趕上晉王在南地平了叛,眼見著鬧事兒的亂民都少了。”薑湛坐在禦案後,手中捏著枚鼻煙壺,聽言難得露出絲笑來,正要說話,卻聽瑞王接著又道:“可是……這國稅怎就沒見著漲呢?”薑湛的笑在臉上一凝,消散下去,片刻才道:“革新不是一日既成的。消弭暴亂已是功勞,裴子羽勤勉,朝中也應寬裕他時日。”瑞王並未察覺薑湛的異樣,兀自繼續道:“可東南西北萬萬生民,少了暴亂就該多出稅賦,這裴子羽既是不想讓咱們勳貴之流再管驛遞的爛攤子,總也該如數將封地食邑送進京來吧?可他變了五年的法了,咱幾兄弟的食邑也不比過去多呀!若說是變法成了,錢變多了,怎就會瞧不見呢?眼見著這次賑災也沒從國庫裏勻出多少銀子,莫不是……這些銀錢都進了他自己的腰包——”“放肆!”薑湛怒斥打斷他,脫手就將鼻煙壺向他腳下砸去。瑞王嚇得一跳,抬眼見薑湛把他送來鼻煙壺和扇子全數掃落在地上,忙忙心疼地拾揀起來。薑湛看著此景更是來氣,指著他鼻子罵他:“瑞王,你空口無憑汙蔑朝中重臣,可知這該當何罪?你無能做事,在京中享著樂子,還怪做事的人沒給夠你銀子?朕是皇上,朕都不打國庫的主意,你區區掛著個親王的名頭,又憑什麽要來過問?難道是連這名頭都不想要了?”瑞王本是由母家蔡氏指使來給薑湛吹耳旁風的,未料竟引薑湛勃然大怒,趕忙跪地告饒:“臣口無遮攔!臣有罪!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薑湛起身將他嗬斥出去,瑞王狼狽萬分地走了。可眼看著瑞王哆哆嗦嗦抱著那些雜亂的貢物走出宮門,薑湛心底那些卑劣不安的種子卻一點點地開始發芽。他閉目搖頭,告誡自己:瑞王是代蔡氏來挑撥離間的,萬萬不能中了這奸計。然而,晝夜閉目間,他卻還是逃避不了內心那個陰暗自私的自己。他似乎聽見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陰惻惻地說:“瑞王雖是無能,雖是倚靠蔡家,卻也是皇親,是你的哥哥,他和你利害相棲啊,可裴鈞呢?誰不想一人獨攬天下大權?誰不想取代你這個病秧子?裴鈞說他愛你、幫你、護著你,你就真的信了嗎?當年帝後與你血濃於水,依然可以那般冷落戕害你,裴鈞與你沒有半分血緣,他又憑什麽奮不顧身幫你?如果瑞王所言都是真的,那這朝中天下,裴鈞才該是最危險的人!”——不!他拚命推開這個念頭,在燥熱的夜裏寒戰而醒,惶恐地攥緊了身上薄衾,至此後便愈漸少眠。安神湯劑與燃香並不能讓薑湛免於失眠之苦。胡黎侍奉在側深感不安,不由遍尋安眠之法。恰是這時,翰林侍講蔡嵐帶著古琴叩首求見,說是能為聖躬分憂。於是在秋來的這一日,崇寧殿搖曳的燈窗後響起了琴聲。這琴聲時而伴隨低語,時而勾出輕笑,漸漸從一開始的夜半三曲,減少成兩曲,一曲。後來有時甚至並無琴聲,蔡嵐進入殿中,卻依然待到翌日天明。宮裏人說,蔡侍講有一雙和裴子羽一樣的眼睛。入秋時,裴鈞返朝。薑湛疑心作祟,佯作撒嬌模樣旁敲側擊,扭著裴鈞調取了九府三分之一的縣稅賬本入宮,說要學著清查。裴鈞被他鬧得笑出來,應下了。半月後薑湛在宮中密詔內務府數位管賬太監核算,這些賬目是樣樣工整。薑湛不免放心了些,心中陰暗的種子便伏入了砂石般鬆動的泥土——隻要裴鈞穩如參天巨樹一般地守護在旁遮擋風雨,這種子就無處發芽。可是薑湛安心了,被他擋在門外的一眾皇親和朝中利益受損的眾臣卻愈發地不安心了。裴鈞布置的新政改革由地方試點,傳至中央,經過縣鎮、府道、省城,層層遞進,即刻就要蔓延到京中,作為裴黨政敵的張氏和蔡氏急了,此時便開始了更為密切的查探。張嶺帶病在府,親自寫出數百封函件,寄往東西南北各處鄉紳、學究、巡按府邸,廣撒法網,搜集裴鈞不法之舉;蔡延更是借著蔡嵐獨得薑湛垂青,一次次隨蔡嵐入宮麵聖,請求抽調各處賬目、軍需。然而,這一次次的查探都未能發現端倪。在張嶺不再抱希望時,蔡延卻更加嚴密地尋找著哪怕一絲一毫的縫隙,隻待如蛇一般鑽入其中,掘地三尺,將帶刺的毒牙紮入那絕密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