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來來迴迴看著裴鈞和薑越,全然難以置信道:“晉王爺不是大去了麽?這是怎麽迴事兒!”裴鈞見他抬手抹了把眼睛使勁眨著,直覺他可憐又可樂,忙起身去扶他道:“得了梅六,甭怕甭怕,晉王爺他沒事兒,不過是在兵馬司鬧了出戲罷了,往後這戲怎麽圓,今兒還是來請你幫忙的。”梅林玉還以為自己是見著了僵屍大鬼,正雲裏霧裏滿眼驚懼,雙目仍舊盯著薑越難以置信,此時聽聞裴鈞這話卻整個人都一醒,連忙扒開他手,低聲驚道:“什麽?晉王爺那是假死呀?這豈不是欺君!”說完這“死”字兒他才覺出不敬,又連忙甩了自己一耳光:“瞧我這嘴!”接著便扶了團凳跪在地上,向薑越嚎啕起來:“王爺您恕罪啊,萬萬恕罪!草民那是豬油蒙了心了,外頭說什麽都盡信,還望王爺莫要怪罪。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合該不是那厄運敢纏的,草民狗嘴失言,絕不是對王爺不敬……”他這絮絮叨叨的形狀鬧得薑越臉上掛不住,已趕忙起身來扶他:“梅少爺言重了,快快請起。此事我連裴大人都未提前告知,今日忽然造訪也是讓梅少爺受驚了,還望梅少爺不要掛懷才是。”梅林玉一聽他還客氣,更是趕緊擺手不勞他攙扶,一邊爬起來一邊慌道:“豈敢豈敢,王爺折煞了。”他迅速站起了身,這時卻發覺自己正被裴鈞和薑越一邊一個兩相架著,而二人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又都十分和藹,這叫他腦子一懵,不禁想起了曾親眼目睹這二人親昵之事,不免覺著分外尷尬,於是想了想,咽了咽口水,先抽出了自己兩手來,小心翼翼道:“那……草、草民,這就先出去替哥哥和王爺布菜了?王爺可有忌口沒有?還同上迴一樣兒可行?”薑越不大懂排酒布菜之類,聽著隻會點頭搖頭,雙眼自然望向裴鈞。裴鈞便勾著梅林玉脖子出了門去,尋常囑咐兩句,不一會兒,梅林玉便領著人端菜上來了。席間,裴鈞同梅林玉提了西城出水一事,拉他替晉王複生的謀劃跑腿。梅林玉原是顧念著梅氏一大家子,不免在這大事上猶豫,可一旦想到梅家一竿子生意本就同裴鈞脫不得幹係,就算此時不幫,他日有難也大抵難辭其咎,故思索過幾杯薄酒,他也應下了此事,並說即刻就開始備辦。這終於叫裴鈞放下心來,便又問他船可打好了。梅林玉說昨夜那船已然入塢。於是三人吃完了飯,梅林玉便招人駕來馬車,請裴鈞、薑越二人去碼頭看船。馬車一路行到京南運河的入河口,途中梅林玉自指點了車夫起駕伊始,便小跑或步行地跟在車後,就連裴鈞掀簾探頭喚他坐上去,他也隻說還在誠心積德,車是絕不坐的。下車後三人走向水畔,在周遭嘈雜的水手高唿中,梅林玉一邊擦汗微喘,一邊嘮叨著碼頭的破事,隻片刻功夫,便將裴鈞與薑越領到了梅氏商行的船塢。梅林玉尋看門人拿了鑰匙,打船塢側邊的木柵門引裴晉二人進了裏頭。一時裴鈞舉頭望去,但見塢室之中正陡然聳著一艘高達數十尺的大型沙船,前後約有百尺來長,周身黑棕,寬座平底,可見其上桅杆三大兩小,皆懸掛如翼白帆,靠近還可聞見桐油晾幹後未散的氣味。裴鈞牽著薑越,跟梅林玉沿船邊扶梯上行走到了甲板上。待三人走入上層船艙之中,梅林玉抓住艙門邊沿一處隱蔽的翹木使勁一拉,地板上便霍然彈起一道地門,往裏看,是黑黝黝的一片空倉。“這便是哥哥當初要開的空夾層了。”梅林玉道,“上頭有多寬敞,裏頭就有多寬敞,不過是用來運貨的,便隻有六尺來高。再高便不隱蔽了。船匠特意把機關往邊兒上藏了些,若是從裏頭上了栓,外頭就算發現了機關所在,輕易也開不了。到時候再鋪層幹草或毯子,還能更隱秘些。”“這船倒製得精巧。”薑越走到裴鈞身前往夾層中看去,一出聲便一針見血,“此處夾層,定是用來運贓的罷?”“你這話就不對了。”裴鈞從後扶著他,笑囑他當心,順他所言道:“何為贓?據公自貪者也。咱這可不是。過陣子張三同錢生一道南下,我便屬意讓他們乘這船前去,讓錢生繳些好鹽迴來混同官鹽售賣。這瞧著雖不正派,卻實能降一降官鹽居高不下的售價,又可替咱們舉事積攢些物資,這豈非是為大業所慮?怎麽能叫贓?”“我真是說不過你,便你說什麽就是什麽罷。”薑越笑笑不同他爭辯,也沒什麽好問,隻走去了船頭看舵。裴鈞在船上看了一圈,同梅林玉從夾層下的出口走到了船艙底層查看船槳,又走迴到最上層的甲板,聽梅林玉報了通造價與工錢。他聽完直覺這船上一樣樣的好處都是銀子雕出來的,嘖嘖唏噓一時,待下了船來,不禁抬手撫摸著木質的船身,問梅六道:“梅六,你說這麽大艘船,若是全全裝滿盤纏用度,最遠能去到什麽地方?”“你是說一路不停麽?”梅林玉最後揩了把額間細汗,將絹子收進袖口裏,“算上水手船員的一幹用度,船快的話,約摸去到南竺國都有可能罷。”說完他見裴鈞不語,竟似有怔忡,便狐疑撞了撞裴鈞胳膊:“怎麽了,哥哥,怎忽地問了這話?”“問問罷了。”裴鈞搪塞他一句,調開了頭往船尾走去,可梅林玉卻並不因此罷休。“什麽呀,哥哥是不是有事兒瞞了我呀?”梅林玉兩步追在裴鈞身後,忽地拽住他袖子道,“前陣子急著打船,我一心想著是替妍姐湊錢運鹽用的,卻倒忘了……哥哥你當初第一迴 讓我打這船的時候,妍姐都還沒出事兒呢!”這話叫裴鈞心裏一突,抽出袖子沒答他,可梅林玉卻上前堵住裴鈞去路,難得嚴正地看入裴鈞眼中道:“哥哥,這船你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是打來運貨賺銀子的?如若不是,那你當初要這船艙、要這夾層,又到底是為了做什麽?”在梅林玉絕不讓步的追問下,裴鈞自知避之不過,便先轉開眼去,暫且不看梅林玉那雙太過清明的眼睛。此時他抬眼望向這塢中的大船,經由這一問又一問,忽地也在閃念間遙遙迴想起了那數月之前,他初初想著要打這船的時候。那時他慘淡收場的一生似乎終於得到了重來的機會,但他睜眼所見的一切,卻都還是陳朽不變的樣子。他還是睡在了薑湛的床上,那些該發生的錯的亂的已經發生了大半,大半也決計無可更改,而那些不該發生的傷的痛的卻一樣都還沒開始發生,叫他甚至不足以、也沒有由頭去怪罪和報複這一世的誰人。他滿眼看著皇城金瓦疊翠,隻覺雕梁畫棟皆是空惘,而就連與之相關的種種記憶,也因染上了他前世冤屈的血,而一一都讓他覺出惡心。然那些記憶卻還是一件件按部就班地發生了——新政,鹽案,票擬……隻有他知道這一切指向何等的結局。而當他昔日的故友正風發意氣,一個個仍是青年才俊、年華尚在,月夜歸去時,卻唯獨他的心內有歲月和背叛的蟲蟻啃噬,也唯獨他的腦海裏,正生長著經久難以愈合的疤痕。這些疤痕的存在根本不為人知,卻一道疊著一道地橫在他血肉下不斷蔓延,在目不能見處日夜令他煎熬,用一點一滴的瑣事提醒他去日無迴,宛如日日在他前世被割裂的喉嚨中灌下苦水。故而當人潮散去、噩夢降臨,當他一次次驚醒在深夜裏緊握枕下刀柄時,橫貫生死的茫然,已叫他滿腔充斥著絕無可能告知旁人的驚恨、虛無與格格不入。所以他那時要船,到底是為了做什麽呢?“哥哥。”船塢昏晦的光景下,梅林玉抓住他手腕,擰了眉問他:“你那時候,是不是想走?”第92章 其罪五十七 · 退守(三)梅林玉今年歲數雖隻二十有五,可卻已然將梅家人那獨到狠辣的眼力承襲下來,也隨同一家子大小名賈,練出了一個頂好的腦瓜。雖他平日裏遇事常愛同裴鈞嘻哈打笑地荒唐過去,可一旦著意發起問了,卻是不得答案勢不罷休的。裴鈞自知此時避無可避,便也終於把頭一點,答他道:“沒錯,我當初就是想一走了之,走得越遠越好,所以才囑你打了這雙艙的船,預備要私吞鹽糧運出京去,自此往後隱姓埋名的。”“為什麽啊?”梅林玉饒是猜出他所願,一聽之下卻仍感震驚,“哥哥你那時候可是才升了官哪,皇上也庇護你,往後仕途也坦蕩,那前程是花兒繡的、玉兒雕的,怎麽就想著要走呢?”裴鈞目色一暗,垂眼低聲道:“倦了,厭了,花兒看煩了、玉看夠了,人也總要為今後想想退路。若我同皇上不破不離,便早晚要替他交出條命去;若是鐵了心要與他分斷離舍,則又絕不可能還留在京城。梅六,你說我那時該怎麽辦?”梅林玉聞言一想,果真也覺出他的難處,捉住他的手便不免鬆開,猶疑之間,忡然問道:“那後來怎的又不走了?”裴鈞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抬手一刮他鼻尖兒道:“眼下你叫我怎麽走?裴妍都還沒救出來,我外甥又搭進宮裏了,況且……”“吱呀”一聲,二人頭頂傳來聲響動,叫裴鈞頓時小心收聲。他應著這聲抬頭去看,隻見是薑越正從高高的甲板上順梯走下來,與他二人尚隔了十來步遠,此時正與他對上目光,疑惑地望向他二人:“聊什麽呢?”裴鈞並沒有迴答薑越。他隻是目色深深地一路看著薑越走下船來,在薑越一聲聲走下木梯向他行來的腳步聲中,壓低聲音湊近梅林玉耳邊道:“那你爹也年年叫你迴河西去,你又為什麽不迴去?”梅林玉聽言一愣,此時看看裴鈞認真的神色,又順由裴鈞說這話時溫和的目光,看向了徐徐向他們走來的薑越,倏地便明悟了裴鈞的意思,歎出一聲:“原來哥哥同我便跟這船是一樣兒的,總歸是拋錨拴死了唄,錨不動,咱兩就誰也別想動。”他這話說完,薑越已走至裴鈞身邊,聽見這動與不動的是全然不明白,可正想問問他二人在說什麽,梅林玉卻趕忙推說要去備辦崔宇的喪事,告了聲失陪,就腳底抹油地溜出船塢去了。他一走,薑越所有的疑竇便傾給了裴鈞,眼見裴鈞也摸摸鼻尖兒轉過身去,忙一把拽住裴鈞胳膊問:“你同梅少爺究竟說什麽了?神神秘秘。”裴鈞由得他拉住,瞥眼見這方塢中無人,便暫且同他耍起賴道:“他就是問問我有多喜歡你,沒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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