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連忙又從瓷盒裏又摸出個小金獅子:“什麽話?你趕緊好好兒想想。”送信的兩眼看著裴鈞手裏的金子,抓耳撓腮狠狠一想,終於恍然:“……哦哦!王爺方才把東西給了小的,抬頭看著月亮,說了句……迷……迷雲……”這時,那邊薑煊又不安分了:“舅舅騙人!明明還有小獅子的!我也要!”“煊兒別鬧。”裴鈞心煩地踱到那送信人跟前,把小金獅塞進他手裏,微微傾身湊近他,板起臉道:“你好好兒想,到底是迷雲什麽?”他臉一肅起來就怪唬人的,嚇得那送信的一個激靈,終於抖落道:“迷迷——迷……迷雲終須散,月華千裏光!沒錯沒錯,王爺是這麽念的!”——迷雲終須散,月華千裏光……裴鈞站直了身,怔然揮退了那送信的,又被薑煊吵吵鬧鬧地拖迴書桌前,目光看向桌上的書冊,長眉輕斂。——“裴大人認為,天下蒼生,需不需要一輪月?”他任由薑煊在那已然空了的瓷盒裏翻找,手中再度拿起桌上的《寺子屋輯錄》來,摩挲著書冊緞裱的外封,皺眉迴憶著少年時的薑越究竟何時何地曾問過他此問,他又到底給過薑越什麽答案……無意識地翻動間,突然,他翻到一頁增補,而當中字跡投入他眸底,卻叫他整個人又是一震:“……學若在官,則永在官,不在民。朝廷當捐撥善款,廣修民學,改私塾、增課業,令民間學塾不僅隻授筆墨,更也可授技藝之業,如此,則天下萬民各有所職……”這一處筆跡同其他地方都不同。這筆跡不再清峻,不再風骨淡然,而是瘦削,勁逸,一橫一豎都似刀鋒,叫裴鈞看來是那樣陌生,卻又那樣熟悉。這無疑是裴鈞自己的字跡,他當然認得。他也知道這是他二十六歲時,曾在朝會上寫給票議百官的諫言折,一字一句都是為了啟請朝廷廣修民學、造福萬民,可最終,卻失敗了。此諫失票作廢後,他出殿時曾怒而怨憤,即刻便將這折子狠狠砸在了禦階前的龍頭上,忍不住罵了句:“胡來!都他娘胡來!”他至今也清楚地記得,那時走在另側的清流與蔡氏一 黨向他投來的,是一種不屑且諷刺的憐憫目光,而當他與張嶺吵起來,被六部眾人誆勸著拉走後,他也從不知道,這一份他多年來都視為敗績的文折,竟會被人悉心收藏裝裱起來,甚至還被做入一本輯錄,直至他再世為人後的今日,這本輯錄才終於有機會遞來他手中。他抬指撫過這一頁在他記憶中曾老舊至缺失的文字,雙眉緊緊皺起來,在心底默念著薑越那一句迷雲與月華,一遍又一遍,恍然間,心中有某處似乎明亮起來。他合上手裏的書冊,在身旁孩童的鬧騰聲裏,搖頭輕笑出來:“薑越啊薑越,你這是把我往迴頭路上逼啊……”第47章 其罪四十一 · 冤抑(一)夜色過盡,翌日天晴,萬裏無雲。裴鈞剛起身來練過拳腳,洗漱好往花廳裏坐著,手裏的粥還沒喝,京兆參司宋毅就急急找上門來,說是之前由晉王簽批的拆遷昨日動工了,可今早挖開,竟見地底有水,他便特來問問裴鈞是否開作個井。宋毅這話說得極謹慎,說完隻小心看向裴鈞,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可裴鈞一邊聽他說著,一邊卻漸漸凝了眉目。隻因此問要緊之處,絕不是井。他囑咐董叔帶走薑煊,獨坐細想來,拆樓之前的文書他都看過,樓是前朝時候就在了,長時以來周遭並無水井,附近散居的百姓用水,也都要去另閭汲取,久而久之居民就都往周邊遷移,空出一小片地來,這便是京兆司想將那處改造為西城囤糧倉的原因。可早前無水,如今卻有了,這水便出得離奇。而自古王朝百代,治世者尤恐異象,諸如烏鴉撞門、城牆失火等,這地底冒水,也算其一。裴鈞抬了抬眉,與宋毅對過一眼,彼此麵上皆有凝重。“這事兒幾人知道?”裴鈞放下手裏的粥碗問。宋毅低聲答:“迴大人話,今兒一早打出的水,下官趕忙就來報您知道了,消息便還掩著。”裴鈞問:“除了你我,還有人知道這樓是晉王爺簽拆的麽?”這問點到關節,宋毅趕緊搖頭:“絕沒有了。”裴鈞稍鬆口氣:“那你就守緊嘴巴。出水之事雖瞞不住,可隻要不將此事扯去晉王身上,就大抵還可作巧合平息。往後欽天監若要查,便說文書是我簽的。”說著他匆匆起身披了補褂,領著宋毅往外走去:“走,帶我去瞧瞧。”宋毅連忙跟上,此時替他拿著烏紗帽,依舊頗擔憂道:“大人,算命書上總說,水主天下之變,您若將此事擔住,萬一朝中有心人編排您這是要變天易主,皇上問責起來,咱們底下的豈非——”“胡說。”裴鈞從他手裏拿過烏紗戴上,一容鎮定地駁斥道,“讀過《周易》麽?《周易》說水是什麽卦象?”宋毅眼睛一轉:“坎為水,下下卦,兇?”裴鈞仰頭係好絲繩,瞥他一眼:“沒錯。你們就這麽傳出去,就說是我有大兇之兆了,那蔡家張家怕是高興都來不及,也巴不得這水是我鑿出來的,又哪兒還想要查天象。”宋毅聽罷,稍稍安心,可待虛扶他上轎後,卻又伏在窗口掀簾問:“……可裴大人,這水原是晉王爺鑿的呀,那到底該解作晉王爺主變,還是晉王爺大兇?這萬一牽扯到咱們司部……”裴鈞在轎中垂眸聽來,思慮一時,倦然向他揮了揮手道:“那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兒。先起轎罷。”被拆的樓房地處西城,此時還在動工。殘瓦舊磚運走後,一片赤裸的地皮便露出來,當中豁開道口子,工人們正帶著鋤頭蹲在邊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裴鈞下了轎,舉目看去,果真見那豁口中湧出了涓涓的水,早已浸濕周圍泥地,而一旁工人伸手掬起一捧喝下後,還在同人相說清涼。裴鈞止了步,遙遙看向那仍舊源源不斷冒出地皮的水,不由鎖起眉頭,長長歎了口氣。猶記前世,這片舊樓本是由他來監拆的,從頭到尾的文書,薑越是一個字也沒碰過,可這一世,薑越不過隻是幫他簽了這最後一道落批,改了這最後一步的蓋印之人,這一片原本規規矩矩拆遷重修的地下,竟就生了異象,冒出了預示大變或大兇的清水……眼前人影恍惚間,裴鈞好似再憶起了前世問斬後魂飄刑台時,他望向世間的最後一眼。那一眼曾叫他看見薑越借他之死而兵臨城下,看見薑越因他頭顱而麵失血色,也看見了薑越率領兵將攻破皇城、逼宮造反。這恍若他前世一場荒唐大戲的最終收場,叫他今世醒來後依舊耿耿於懷,更不吝以最壞的惡意揣度薑越對他所做的種種,可眼下看著這水,思及昨夜薑越送至他手中的那冊輯錄,他卻不由想到:這拆樓的急文原是薑越代他簽印的,那這地底冒水的異象,究竟該算在他頭上,還是該算在薑越頭上?而如若前世的薑越同此世一樣早已對他有意,也同樣遲遲未下決心造反,那他看見的兵臨城下與一怒逼宮,難道就真是薑越的本意麽?若那時的薑越本意並非造反,而隻是想救他,所救不成才鐵騎破城,那究竟該說是薑越的造反成就了他前世荒唐淒涼的結局,還是該說因他慘死,薑越才變更了那一世的命?——更或是冥冥之中他二人命理早相聯結,或此起而彼伏,或陰盛而陽衰,或兩相牽扯,或遙遙互映,卻從來動若參商,不睦,不見,相差,相離……想到前世最後數年與薑越的種種,裴鈞眉心一抖,垂下頭去,少時隻喚宋毅道:“出水了,於百姓是好事兒。若叫工部的查過未有塌陷之險,便開井罷,樓也照修。”“是,是,大人說的是。”宋毅連忙應了,又緊跟他身邊低聲問:“那遞去內閣的文書,這鑿水之因……”裴鈞反身走迴轎上,落座了,淡淡吩咐一句:“經手人都記我的名字,寫好也遞來我手裏簽印,萬莫再過晉王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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