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仲春,京中桃杏半開,和風帶香。轎子入了南街大道,裴鈞指點轎夫往刑部前去,見沿途遊人商販熙攘,盈盈沸沸,喧鬧不絕。一路到刑部外,轎夫已不知喝了多少次行人讓路,停了轎,又見大門正被一眾聚在石牆前看皇榜的百姓守著,不由又趕了趕人,這才請裴鈞下來。皇榜邊讀榜的禮員見下轎的是本院部堂裴大人,趕忙過來問安。裴鈞問:“什麽榜?”禮員朝氣蓬勃道:“迴大人,是朝廷頒布新政的頭一榜。”說罷見裴鈞立在原地粗略看過榜文,點了頭,便又得令立迴去,拖長聲音接著宣讀:“——即日起,朝廷將澄清吏治,杜絕濫進,嚴明商路,管控鹽鐵……”裴鈞前腳剛跨入刑部大門,就聽身後百姓漸次歡騰起來:“好啊!”“我看這新政好……”“朝廷總算有作為了,還是張大人有辦法——”“把那些個壞官奸商好好兒打一打,天下就要好起來了!”“是呀是呀……”裴鈞步下一頓,迴頭瞥了眼身後爭相熱議榜文的人群,沉默一時,又在刑部雜役的恭請聲裏走進部院。崔宇也剛到,正在正堂指派公務。裴鈞不擾他,隻先與他點頭示意了,就熟門熟路走去內班大牢。豈知剛走進班房兩步,他腳邊忽而“吱”地一聲,低頭看,竟是隻灰黑的大鼠飛躥過去,不禁一皺眉道:“年前就說要修繕滅鼠了,你們大人不還遞了折子去內閣麽。怎麽,內閣沒批?”“迴大人話,這給犯人修牢的事兒……上頭自然沒批呀,說沒那閑銀了。”獄卒小聲一歎,引他往內中裴妍所在的號舍走去,咂摸一時又道:“可說是國庫沒錢吧,小的怎聽說……大理寺的班房又修繕了呢?牢門柱子都換了好幾片,還重鋪了泥地,那不也得要銀子?就連禦史台的桌椅也新打了……”絮絮說著話,二人走到裴妍牢外。裴妍正在石床上睡覺,身上的被麵兒同裴鈞上迴來時見著的不同了,似乎薄一些,變成小花兒緞麵的,頗似閨中少女所用。桌上擱了盞不出煙的油燈瑩瑩亮著,因天暖了,地上就沒見著銅盆炭火,卻放了兩個嶄新的木盆,顯是用來打水洗漱的。獄卒把牢門打開,裴鈞掏了銀錢謝過他,一邊走進去,一邊也見著裴妍醒來。裴妍在枕上迷蒙睜開眼,見了裴鈞微微一愣,一時也沒立即起身,先啞聲問了句:“什麽時辰了?”裴鈞拉了張椅子在她床邊坐下:“快該吃午飯了。”說著打量她神色,“夜裏沒睡好?”裴妍支起身來,點頭道:“這幾日算難睡的。先是天暖了,有耗子爬,前日又多來兩個死囚,說是冤枉的,哭了兩日兩夜沒消停……今兒一早好像出去受審了,總算安靜一時,我就趕緊睡會兒。”裴鈞扶著她坐好,輕聲道:“那我一會兒讓老崔給你換個——”“別別別。”裴妍連忙拉住他手臂,暗想片刻,歎了口氣,“多麻煩。”這一拉,叫裴鈞忽見她手背上有兩處新添的紅疤,執起一看,長眉頓鎖:“你被耗子咬了?塗藥沒有?”“……你怎知道是耗子咬的?”裴妍抽迴手來看著他,見他不答,便向桌邊揚揚下巴,“之前梅六來過,帶了不少藥,已給我塗過了。”裴鈞依言扭頭,見桌邊條凳上果真擺著個木匣子。他起身從那木匣中找出藥來,揭了蓋子又坐迴裴妍床邊,拉過裴妍的手就挖出些藥膏給她塗上:“塗過是不算的。這藥沒了就要補上,直到消疤前都不能斷,不然該發的病症還會發,到時候就不好治了,怕是整個手都得爛掉,連東西都拿不起來。”裴妍原本要說自己塗就好,聽到這最後一句卻手都一抖,一時便息聲了,隻由著裴鈞給她上藥,末了才柔目看向他問:“你也才從禁苑出來罷,怎不多歇兩日再來?”“你是覺著見了我就沒好事兒吧?”裴鈞蓋上藥瓶攥在手裏,含笑望著她歎,“我倒也想歇歇,可蔡家這不又來事兒了麽。他們催著世宗閣要你的案子呢,今早皇上也應了,晉王那兒大半就不好再拖著。你的案子怕是這幾日就要移出來公審了,你心裏得有個準備。”“移出來會怎樣?”裴妍問。裴鈞把她腿上的被衾往她小腹蓋去一些:“移出來,就是說宗室已給你落了判,這個案子他們就脫手了,往後就不能再參與你這案子的審理,之後一切相關事務,就都是三司說了算。而三司也不必再看宗室的麵子,因為有了你避子的事兒,估摸薑家會從瑞王身上把你休了,這樣你就不再是皇親留下的寡婦,而隻是庶人。世宗閣若有晉王搭手,議事兒時再看在我是個少傅的麵兒上,其他的罪過倒不一定敢多治你……畢竟瑞王之死,已交由刑部來查了,便怎麽判都不再歸他們管,他們為難不著你。”裴妍似乎鬆下口氣,少時卻又提起來:“可若我已是庶人,今後是不是就不能再見煊兒了?要是他們——”“那是後話了。”裴鈞打斷她,“現在要緊的是你先脫罪,先出去。”裴妍聽了點點頭,問:“你方才說我要有個準備,是什麽準備?”裴鈞想了想,認真看向她:“裴妍,眼下我要說的話,你之後都要好好記住。”裴妍連忙肅容坐直一些,微微前傾了身子:“好,你說。”裴鈞壓低聲音道:“雖然案子進了公審,明麵上是讓三司為公而審,可私下裏大家都知道——刑部姓裴,大理寺姓蔡,禦史台姓張,而瑞王的死又和蔡家有幹係,蔡家就想要讓你替罪。同時,張家想要除了我這佞幸,我又想不惜一切把你保下來,是故,此案的每一方就都有私心。更別說瑞王生前毆揍你的事已傳去了坊間,這本就是丟了皇家顏麵,那薑家宗室大半也想證明你是個騙子,這樣才能辟謠自正,保住皇家威嚴。“所以除了我,這三方都想你死,一方都信不得。“等你的案宗到了刑部,會先由三司會審,然後證據就一一呈上了。你要做好的準備是,刑部雖然不會過多為難你,可禦史台和大理寺的人卻極可能誣告你。他們可能會假證你曾與人私通、對瑞王不貞,甚至置疑煊兒不是瑞王的親生骨肉,說他是你和外人生下的野種。他們會用最惡毒的話攻擊你,讓你痛苦、氣憤、恐懼,讓你失去冷靜,同樣,他們也會用最溫柔的話給你設套,以此誘你招供,或挖些邊角餘料來動搖我的官位,想讓我失去對六部的控製,借此把所有事都攪成一鍋渾水,拉我下台……當然了,他們更會拿東西脅迫你,讓你憂慮,或讓你幾天幾夜沒法兒睡覺、神誌不清,然後就把竄改過的文書放在你麵前逼你簽印……對這些,你隻需記住兩件事。“第一,若非三司俱在,你不要碰任何白紙黑字的東西。就算是你說的證詞,有人再念給你聽讓你畫押,聽了之後你也一定不要立馬碰紙。你識一些字,一定要看過第二次,若有看不懂的,就叫刑部的替你看,看完後確認無誤才可畫押。第二,外麵一切有我。煊兒有我,你的案子也有我,你在裏麵便隻需顧好自己,受審的時候,心中就絕不要有懼怕。若實在擔心說錯,就幹脆不要說話——也最好不要說話,不然上頭有人曲詞成供也是極可能的。記住沒?”這一句句由裴妍聽來皆是心驚,趕緊點頭,此時黛眉一蹙,冷靜地問他:“那他們會不會對我用刑?”裴鈞道:“隻要你還在刑部,就不會。所以我絕不能讓蔡家將你移去大理寺,不然事情就很難控製了。”裴妍問:“那如若還是移過去了呢?裴鈞,蔡家可不是扇一扇就能扇走的蟲子。單是從前在瑞王府裏,那府中上至管家、下至丫鬟,就無一不是他們耳目——哪怕是薑汐前一晚不知在哪兒賭輸了千萬兩銀子,他們次日一早也能如數替他尋迴來。你怎知道你眼下的安排,他們就一無所知?”“他們知道也沒用了。”裴鈞安慰地拍拍她手臂,勸她先別為這些操心,“反正他們也快要自顧不暇了。”官場上的事兒,說多也嚇人,裴鈞不願再與裴妍多嘴。此時看了眼牢房裏的杯盤盆盞,又看了看裴妍身上的被子,他笑著將話頭扯開了:“這些又是梅六送來的呀?”裴妍倦然睨著他:“你又想說什麽?”裴鈞漸漸收了笑,認真看著她道:“我是想說,你別老憂心關在牢裏的事兒,你也當想想出去之後要怎麽過。”他把手裏的藥瓶塞進裴妍蒼白的手指裏,又用溫厚的手掌將她發冷的雙手包裹起來,嗬口氣搓了搓,抬頭看進她雙目道:“裴妍,我知道你當初嫁給瑞王,必然不是為了你口中的榮華富貴……可若那時有什麽苦衷,你不願說,我也就不問了。昨夜董叔罵我來著,說我倆生分這麽多年,全都怪我死要麵子……我後來想想,確然也是。我想起那時在冬狩路上,煊兒第一次來抓住我,說讓我救救你,若我那時能閉嘴聽你說兩句話,後來的事……必然就都不同了。”“裴鈞……”裴妍反手拉住他手指,眼角微微紅起來,“這不怪你的。你也不知道我——”“可我現在知道了。”裴鈞抬手拂過她眼角的淚滴,拍拍她臉,“好了,別哭了。過去不要緊了。裴妍,我一定會把你從牢裏救出去的。等你出來,我和你一起重頭來過,好不好?”裴妍把手抽出來,拿手背抹過臉,哽咽一時便紅眼瞪向他:“什麽重頭……我可算聽出來了,你這還是在替梅林玉說項。”裴鈞知道裴妍的脾性不軟,這時這話,隻是拿來堵他的嘴,不許他再煽情惹她哭了,由是他便深吸一氣,順著她歎道:“哎,就算是吧。可梅六有什麽不好的?他也就是當年從家裏跑出來了才不太景氣,如今多出息啊——屋也有,院兒也有,南南北北十幾處地等著收成,茶山三五片,商船四五艘,京城裏樓盤子都好幾墩,又哪個不是日進鬥金的?”“這和銀錢身家沒關係。”裴妍公正道,“他比我小五歲,這就是不好。我已人老珠黃、嫁過人、有孩子了,他卻正直血氣方剛。二十五歲,大好的年紀,他那相貌身家,要娶什麽樣的小姐娶不來?怎就值得跟我這老婦人瞎耗著?”裴鈞聽她自稱老婦,眼角含起了笑:“那是因為這普天之下的小姐再多,他想娶的,也隻有你這姓裴的呀。”沉吟片刻,他輕歎一聲,緩緩道:“姐姐,你說說,從前這京城裏頭,多少人傾慕你啊?咱不講王公貴子了,就單說說我這些狐朋狗友裏——梅六、老曹、蕭臨,就算是閆玉亮、崔宇,從前哪一個在家裏見著你沒直過眼?可是呢,那些曾經守在咱家門口,給你遞情信、作酸詩,口口聲聲發誓說喜歡你一生一世、非你不娶的人,這十年後還是一個個娶妻生子、兒女成群了,卻唯有那個從來不曾開口跟你提過一次讓你跟了他的人,不聲不響等了你十年。而如若再有十年,姐姐,你信我罷……他還會等的。”裴妍聽完他的話,定目看著膝上被麵,平靜道:“那是他傻。裴鈞,你該勸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