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年輕的憲侯滿頭冷汗,臉皮打顫,卻說不出一句話,皇帝長歎一聲,語調間滿是悲憫無奈:“小隱是皇子。上天注定,無可置疑。可惜他至今也不明白,或者……是他不願去明白,身為皇子,到底意味著什麽。但是潤澤,你年長小隱九歲。若朕今日這番話,你終究聽懂了,那麽,焉知小隱到你這個年紀,不會懂得他該懂的道理?”獨孤銑呆若木雞。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未如皇帝這般考慮過。不得已的時候,就逼迫他。不忍心的時候,則縱容他。從來沒有像皇帝這樣,深刻而長遠地考慮過。“朕欲改立六皇子為太子,因為朕相信,小隱他一定不會是個糟糕的皇帝——哪怕他不高興、不願意。而你,憲侯獨孤銑,朕同樣相信,你定會全心全意,盡職盡責,輔佐他,保護他,鼓勵他,鞭策他;不僅如此,你還會陪伴他,安慰他,愛惜他,心疼他……潤澤,你比朕這個父親,識他更早,知他更深。朕尚且時常因他而驚喜,莫非你就不願試一試,看一看,他……究竟可以……走到多高多遠的地方?” 獨孤銑完全被皇帝蠱惑了,瞪直眼睛,差點就點下頭去。皇帝最後歎著氣叮囑:“潤澤,朕請求你,不要縱容他。縱容……才是更深的辜負。”獨孤銑呆呆在皇帝床前跪了許久,終於定定神,強行冷靜下來,腦筋迴歸邏輯,道:“陛下欲改立太子,事關國本,三公五侯之中,需兩位國公,三位軍侯讚同,方可推行。不知……”皇帝麵現嘉許之色,道:“你放心。襄國公處有所不便,然明國公與成國公均無異議。奕侯一早便欣賞老六。昭侯與威侯向來不肯輕易表態,朕也不勉強。多虧還剩下一個英侯。”見獨孤銑不甚理解的樣子,皇帝笑笑:“英侯長子娶的是工部尚書歐陽敏忠獨女。當初定下這門親事,歐陽敏忠不過一個四品侍郎。徐世曉看重他人品清操,主動提出結為兒女親家。朕探過歐陽敏忠的口風,對六皇子可是讚賞得很。朕打算叫他給英侯寫封信,徐世曉看在親家麵子上,大概不會拆朕的台。所以,潤澤,此事成敗,隻在你一句話。”獨孤銑本以為皇帝第一個問的自己,孰料竟是不動聲色取得了兩公兩侯的支持。憲侯如何表態,成為最後的決定因素。皇帝看他半天不說話,歎道:“潤澤,朕的時間……不多了……朕隻想,留一個最好的局麵給子孫後代。倉促改立太子,本為國之大忌。然而,你想過沒有,為何明國公與成國公肯讚同朕?隻因為他們與朕一般想法,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於將來、於長遠而言,最好的局麵。即便於小隱自己,這也是……最好的……哪怕他眼下並不願意。”皇帝定定望著獨孤銑,目光沉重鋒利,伴隨著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在他心上刀錯斧鑿:“憲侯,告訴朕,你會輔佐六皇子,助他繼承大統,位履至尊,成為一代明君。”獨孤銑與皇帝默然對望。這是天下之主,帝國君王。如此蒼老,如此衰弱,又如此睿智,如此強大。那朝夕相爭為天下計長遠的胸襟智慧,足叫人舍生忘死,忠心追隨。獨孤銑雙膝跪倒,挺直腰身,青霜寶劍橫置膝前,右手指天,左手觸地:“臣,憲侯獨孤銑,立誓輔佐六皇子,助他繼承大統,位履至尊,成為一代明君。謹諾。”得了他這句話,皇帝頹然泄氣,軟倒在龍床上。獨孤銑驚慌中就要喊人,皇帝出聲製止:“不……不必,潤澤,朕無妨,無妨……你扶朕起來。”皇帝借著他的力量坐起,一口一口慢慢喝些茶水,道:“你左手,禦案上方的小抽匣裏,有一盒子丸藥,替朕取來。”獨孤銑忙遵旨取出藥盒。皇帝拈出一顆,就著水咽下去。緩過一陣,精神好轉,道:“你坐下,朕還有件事,須當麵與你說清楚。”獨孤銑心頭一跳。他已經預感到皇帝要說什麽。木木坐在椅子上,那種發自骨髓深處的,針對自身的恐懼與失望,再次湧了出來。他知道,無論多麽義無反顧,無論多少豪情壯誌,均無法彌補由此造成的空洞。皇帝說:“小隱要做太子,第一樁,必得娶妻立妃。”“臣……明白。”“做太子也好,立妃也好,朕都會跟他提。但更要緊的,潤澤,是你必須說。當他的麵,你親口說。”獨孤銑猛抬頭,眼中滿是哀求:“陛下!”皇帝充分表現出屬於帝王的強勢與殘酷:“潤澤,朕要他——對你徹底死心。”獨孤銑心中一片淒惶。他聽見皇帝一字一句道:“他不對你死心,又怎麽肯做太子?怎麽肯……去成親娶妻?” 第147章 前世今生何所異,真情摯愛豈相同八月十七,清晨。宋微睜開眼睛,打個大大的哈欠,唯有一個感想:娘的,老子終於睡醒了!伸手摸摸左肩,腫塊似乎下去不少。睡太久,渾身躺得生了鏽一般。很想伸個懶腰,貌似某人叮囑過,十天之內不能抬左手。於是伸出右胳膊,像轉風車似的掄幾圈,跳下床,蹬腿蹦躂一陣。他這裏才弄出動靜,李易便進來把脈,又囉嗦幾句。藍靛領著內侍宮女魚貫而入,招唿問候過,更衣的更衣,倒水的倒水,端藥的端藥,擺飯的擺飯。宋微左手不便,十分大爺地站著,任由伺候。問:“我爹起來沒?”藍管家正幫忙扣衣襟上的金絲盤紐,答道:“陛下尚未下朝。”雖然藍靛表情如常,宋微就是沒由來覺得他在腹誹休王殿下。摸摸鼻子,嘿嘿幹笑:“那我等等他。老頭子也真是……身體不好,幹嘛非得早朝。誰有事見誰不就得了。”先在憲侯府關了十來日,接著又在宮裏關了好幾天,宋微頗有點兒想念自己的休王府。但老爹沒下朝,無論如何也該等著見麵說說話,再申請迴去。吃罷飯,裏外轉兩圈,無聊得很。看見床頭搭著獨孤銑的外衣,案上鋪著修改過的奏折,一副當事人根本沒有離開,或者隨時都能出現的樣子,不免有點兒紮眼。既然皇帝老爹早朝去了,獨孤銑那廝當然也早朝去了。一會兒不知是跟到寢宮來討嫌,還是專等自己出宮時,在宮門口攔截。宋微想到這,不覺有些煩悶。他卻不知道,昨夜憲侯與皇帝談完,直接落荒而逃,失魂落魄不足以形容其狼狽,連暖閣的門都沒敢進,更別提到床邊看他一眼。這無意落下的外衣與奏折草稿,都是神經失常舉止失措的證據。打從六皇子睜眼,伺候的人無不繃緊了弦,就怕他做出什麽加重傷勢的不當舉動來。被好幾雙眼睛盯著,宋微等同半個殘廢。實在沒趣,索性拿過獨孤銑那張奏折草稿翻看。嗯,字跡工整,條理清楚,語言通順。最最重要的,是很容易看懂。獨孤銑作為武將,文筆隻能說尚可。然言之有物,沒一句廢話。所思所議,切中要害。他若談的其他內容,宋微或許看得一頭霧水,偏偏說的是本次朝貢接待工作。經過先頭長孫如初一番惡補,又親身經曆了最重要的三天活動,宋微對此不說了如指掌,也算具備全盤概念。一份奏折洋洋灑灑千餘言,讀下來居然毫無障礙,甚至能從字裏行間看出寫奏折的人背後的思路,以及某些未盡之言。不知不覺讀完,長長的條幅疊起來挺厚一遝。心想,獨孤銑這廝勤奮又用心,還有真本事。皇帝老爹有這樣的臣子,其實蠻走運的。抬頭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閑人全都退下了,隻剩下一個藍靛杵在桌子那頭。他剛把眼神投過去,藍管家立刻躬身殷勤問:“殿下是要臨帖,還是要摹經?微臣這就給殿下磨墨。”宋微失笑:“不好意思,你家殿下既不臨帖,也不摹經。早朝怎的這麽久?還沒散麽?”“迴殿下,早朝已經散了。陛下頗覺不適,暫且躺下歇息。聽說殿下正用功,不許微臣等打攪殿下呢。”“用功”兩個字,從藍管家嘴裏說出來,正直得不能再正直。臉皮厚如宋小隱,也不由自主麵上一紅。“那啥,我去瞅一眼我爹。”走到門口,不想問獨孤銑,於是改問李管家。“李易呢?怎麽不見他?”“迴紇使團今日午後啟程出發,李大人剛出宮迴府去了,預備代殿下給骨乞羅殿下送行。”宋微才想起把客人徹頭徹尾丟在家裏,自己這個主人就沒迴去招唿過,虧得李易上心記著。不過這迴情況特殊,再說一趟朝貢迴紇使團實惠麵子都不少,骨乞羅賢侄大概不會見怪罷。走到皇帝臥室門外,卻是青雲迎了出來,低聲道:“殿下,陛下剛剛睡著。”宋微也放低音量:“那我瞧瞧就撤。”青雲將他引進去,室內站著好幾個貼身伺候皇帝的內侍宮女,衝六皇子默然行禮,一點聲息也無。恰巧寶應真人也在,兩人相對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