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淩晨補了個多時辰的覺,便出宮來巡城。街上冷清寂靜,就連各處值守的宿衛軍士卒,都多數懶洋洋提不起精神。這種時刻,最容易鬆懈,也最容易被人趁虛而入。獨孤銑狠狠處罰了幾個玩忽職守的低級軍官,又現場嘉獎提拔了數名表現優秀的士兵,最後將所有五品都尉以上的軍官召集攏來,這一通好訓。憲侯受封鎮國將軍,兼任宿衛軍、府衛軍兩軍統帥,襲一品爵位,擔二品職務。武官中除去資格最老,尚未卸任的昭侯,屬他權位最重。論歲數,剛過而立之年;論功勳,三軍首屈一指。爵位當然看家世,職務卻是實打實戰場拚殺出來的。如此出身尊貴、年輕有為的一位大將軍,自然是軍中上下官兵心目中的偶像級人物。自從上任以來,獨孤銑一直是城裏城外兩邊跑。但隻要皇帝一不高興,就會把他攆到北郊去練兵。因為迎接西北蕃使朝貢,最近幾個月的工作重點全在京畿府衛軍上,城內宿衛軍這邊,主要交給副手負責,難免有些疏忽。誰也沒想到,憲侯會在中秋節後第一天,大早上就開始巡城,並且是微服暗訪。軍官們被訓得一個個顏麵無光,羞愧不已。獨孤銑覺得差不多了,才黑著臉離開,進宮去看皇帝跟六皇子。青雲把他引到暖閣門口,道:“陛下正與奕侯及宗正寺卿兩位大人說話,侯爺不妨先瞧瞧六殿下。”獨孤銑點頭,青雲轉身離去。李易和藍靛都在裏邊,見他進來,說罷六皇子傷情病況,一前一後,上外頭歇著。獨孤銑在床邊坐下,給宋微掖了掖被子。因為隻能保持俯趴的姿勢,宋微其實睡得很不舒服。過一會兒,就壓得手腳發麻,不由自主掙紮亂動。大概潛意識裏知道不能翻身,整個人如同螃蟹般在床上橫來橫去。獨孤銑不覺失笑。心頭卻湧起無從描述的憐惜疼愛,滿滿地似乎流溢得無處不在。脫了外衣和鞋子,坐到床頭,讓他趴在身上,枕著自己的腿。握住他胳膊,一點點輕輕揉搓,緩解由於睡姿不當引起的酸麻。便是這樣,宋微也徹頭徹尾沒醒過。獨孤銑心想:怎麽就困成這樣……這副樣子,隻怕睡不醒,得等他餓醒。以藍管家之精細,飲食必然早有準備,無需操心。靠在床頭,闔上眼睛,就這麽陪著他。恍惚間想到,彼此這般溫馨寧謐的相處,似乎很久、很久不曾有過了。皇帝正與奕侯及宗正寺卿談話。談的是什麽,不問可知。休王遇刺之事,恐怕該有個結果了。具體進展如何,獨孤銑沒法過問。他比較清楚的是,當夜走脫的那名刺客,皇帝明確懷疑是五皇子安王,至今尚未逮捕歸案。不過,據冬桑傳迴來的消息,似乎發現了某些蹤跡。一場朝貢將六皇子推向前台。毫無疑問,迴紇必然從此親近休王;而突厥人最怕的,則是他憲侯獨孤銑。無形之中,西北藩屬中的兩大力量都有了傾向性。獨孤銑明白,以太子之窄量,皇帝必不敢放心。追查遇刺案也好,換人主持朝貢也好,都是為了叫休王有製衡之力,令太子將來投鼠忌器。手指穿過他披散肩背的長發,在心底發問:小隱,你為什麽要迴來?有人按摩伺候,宋微越睡越舒坦,右胳膊圈住獨孤銑的腿,宛如抓住一隻長型抱枕,咂嘴打唿,貼貼蹭蹭。獨孤銑被他的唿吸吹得發癢,一股戰栗自腿上擴散,從皮肉到筋骨,都忍不住跳了跳。心想:他不迴來,還能去哪裏?不見青雲過來通報,猜測皇帝那邊隻怕還要說一陣,索性躺下去,咬著宋微紅潤的嘴唇橫衝直撞地親。親到氣息不穩,才硬生生按捺停住,抱著人一塊兒睡。獨孤銑沒有白日入眠的習慣,稍稍補了昨夜缺的覺,便神清氣爽起身,取過龍案上給六皇子寫作業備下的禦用文房四寶,開始起草奏折。他需要從自己的角度,將此次接待朝貢使團任務做個全麵總結,上呈皇帝。在與蕃使打交道過程中得到的新信息,分析出的新形勢新動向,朝廷與軍方如何調整策略,方可防患於未然……如此種種,皆是憲侯職責所在,且無法三言兩語解釋清楚。邊思索邊下筆,寫個三五行,迴頭瞅一眼,順手給宋微挪挪胳膊腿,調整一下姿勢。不知不覺,奏折寫到末尾落款,抖開瞧瞧,不下千言。他知道自己筆墨速度,這麽些內容寫下來,至少半天過去了。果然這一迴神,立刻感到饑腸轆轆。扭頭去看床上的人,那表情,那造型,整個一隻趴窩的豬崽。算起來,宋微已經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高燒早上就退了,竟然還不醒。獨孤銑左右扒拉一番,認為他確實是睡著,而不是昏迷。但並不十分放心,出來找李禦醫複診。得到肯定答複,便管藍靛要吃的。先自己吃飽,然後強行將宋微弄醒,要喂他吃飯。見他昏昏沉沉實在沒有胃口的樣子,問過禦醫,幹脆抱著人去泡澡。【和諧】兩人重新迴到水中,宋微軟塌塌趴在獨孤銑身上,懶散又愜意。半晌,聽見他在耳邊問:“小隱,消氣了麽?”宋微沒反應過來:“嗯?……”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為先前把自己關起來的事道歉。順便想起來,上迴吵完架還沒和好呢。況且當時已經決定了不再愛他,權當迴歸火包友關係,也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迎著對方溫柔卻隱忍的目光,宋微陡然愣住。那目光深處,是毋庸置疑的愛欲和情意,沉甸甸如有實質。他霎時覺得自己置身於某個深廣而充實的夢境中,迷失了方向。張張嘴,竟忘了要說什麽。就在這怔愣之間,聽見獨孤銑道:“我叫李易封穴截脈,為的是替你圓場,不是叫你妄自逞強。”咦?老子還沒找他麻煩,他居然算起後賬來了。獨孤銑仍在喋喋不休,宋微腦袋一撇,冷哼道:“我餓了!”憲侯認命地住口,服侍王爺殿下穿衣著襪。宋微吃完飯,趴在床上繼續昏昏欲睡。他泡了個澡,又被動操勞一迴,肩上的傷也疼得輕了許多,一身鬆爽,眨眼工夫,睡得比之前還要深沉。獨孤銑拿起自己的奏折草稿細讀,一邊提筆修改。才改了幾處,青雲進來相請。原來皇帝與奕侯及宗正寺卿說完話,睡了個長長的中覺,總算想起召見一直等在寢宮的憲侯。聽罷青雲解釋,獨孤銑心情沉重。皇帝精力勉強,已然無法掩飾。那種眼見著油盡燈枯漸趨衰竭之感,令人哀傷難抑。原本以憲侯身份,平常覲見,大可不必磕頭。然而獨孤銑望見皇帝半躺在床上,忽然想到,從什麽時候起,朝堂之外參見,皇帝就沒離開過床榻?心頭一陣酸楚,雙膝跪倒,正正經經行了個大禮。皇帝居然也沒阻攔,愣是看著他把頭磕足,才溫言道:“起來罷。潤澤,過來坐。”青雲搬把椅子放到皇帝床前,獨孤銑過去坐下。聽得腳步聲遠去,室內一個伺候的也沒留下。這種絕對信任待遇,甚至遠超某些皇子皇孫,放眼朝廷,一隻手數得過來。獨孤銑說了奏折的事,皇帝道:“這個不急,待你遞上來,朕慢慢看。”轉口問起老侯爺獨孤琛的身體,以及孩子們的學業,讚一番獨孤氏後繼有人。之後又追憶獨孤銑初入軍中,後來迴歸朝堂的往事,慨歎良久。 獨孤銑不敢打斷,陪著皇帝東拉西扯。開始還有意識知道皇帝是東拉西扯,說到後來,不覺動容。獨孤氏自高祖起兵即追隨左右,與帝王幾代深交。眼前既是君主,亦是長者,獨孤銑一麵暗中揣測,一麵不由自主卸下心防,被皇帝言語牽動情緒。 “潤澤,朕記得你提過,待兒女稍長,欲往西北涼州駐守。”獨孤銑聞言一凜:繞了半天,終於來了。老老實實道:“是。”皇帝笑笑:“巧得很,老六也跟我說,要去封邑長住。”獨孤銑心說,這叫我怎麽迴答。便不做聲,隻抬頭望住皇帝。皇帝笑容漸漸沉斂,沉默許久,忽道:“假設便如你所願,新皇登基,六皇子長居封邑,憲侯領兵駐守西北。潤澤,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皇帝眼神陡然銳利,如刀劍淬出寒光,“憲侯,朕問你,如果有朝一日,老六在封邑遭遇不測,便如當初……老三死在流放地一般……你怎麽辦?”皇帝這一問,聲音不大,卻猙獰而淒厲。獨孤銑猝不及防,驚懼交加:“不,陛下,不……”皇帝絲毫不給他喘息機會,步步緊逼:“朕問你,若新皇以你家人脅迫,強令你舍棄老六歸京,你怎麽辦?若你與老六長居西北不歸,皇帝與三公猜忌你二人裏通外族,命你與老六自辯以證清白,你怎麽辦?!”獨孤銑被皇帝問得冷汗涔涔,膝蓋一軟,撲通就跪下了。皇帝閉了閉眼睛,幽幽歎息。獨孤銑心中驚濤駭浪,不知皇帝究竟有何意圖。最終,皇帝一字字輕聲道:“潤澤,朕欲改立六皇子為太子。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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