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從他手裏將紙抽出來:“小隱,陛下大概隻是欲圖彌補,彌補錯過的一些經曆,你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所以我們爺兒倆難得糊塗,彼此包涵,他有政策,我有對策。”“你明白就好。最多還有半個月,就能出宮了,再忍忍。”獨孤銑拉著他往懷裏靠,“還難受麽?”“疼死了!幹脆我出宮之前你都不要來了。否則我可不敢保證,祭天地拜祖宗的時候能站得穩。”宋微不敢坐實,掛在他脖子上。“嗯,我接下來都在京城裏。陛下已經答應,讓秦顯做你的侍衛統領。跟他過去的都是熟人,他們經驗豐富,你休想再偷溜出去,調皮搗蛋。”宋微切一聲:“小爺堂堂皇子王爺,用得著偷溜出去?調皮搗蛋?這種詞麻煩留給你兒子專用。”獨孤銑低頭親下去。兩人膩歪半天,宋微趴在他耳朵邊,小聲道:“外頭有人偷聽沒?”獨孤銑凝神側耳,片刻後,衝門口嚷道:“六殿下餓了,傳膳吧。”迴過頭,“都走了。你要說什麽?”宋微笑眯眯地摟住他肩膀:“是這樣,我經過慎重考慮,覺得有些事還是應該提前跟你商量。”獨孤銑心口一跳,渾身都僵了一下:“小隱。”“哎,你別緊張呀!”宋微掰過他腦袋,耳朵正對著自己的嘴。“都說兩個人要長久相處,最要緊坦誠相待。你看就因為你不坦誠,害得我多慘!你不是也問過我,有沒有想過以後?我現在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我想過了。關於咱倆的未來規劃,我是這樣想的……”獨孤銑放鬆下來,嘴角含笑:“嗯,你說。”“我這次迴來,最主要的,就是陪陪我爹。”“嗯?隻是為了陪你爹?”“當然,還有舍不得我娘。”獨孤銑再嗯一聲:“隻是舍不得你娘?”宋微啐一口:“呸你個不要臉的,六皇子殿下想跟憲侯大人長相廝守,行了吧?”獨孤銑嘴咧到耳根,語調一本正經:“原來如此。”宋微差點把他耳朵咬出血。獨孤銑在他屁股上拍一下:“接著說。”“隻要我爹還在,我就陪著。反正有你們這幾棵大樹遮擋,應該輪不到我淋雨曬日頭。什麽時候我爹不在了,我便第一時間傷心過度,重病不起,然後假裝一命嗚唿。這個李易肯定有辦法。不過得提前知會我娘,別以為我當真死了。然後呢,你就把我,不是,把我的屍體藏起來——這個很好理解,憑咱倆的關係,你不去王府搶屍都不正常。這個時候呢,你可以裝作心灰意冷,向新皇提出離開京城,駐守邊關。等過上一年半載,我換個名字在你身邊出現,有人問起,就說憲侯思念六殿下心切,千方百計尋來一個替代品,以解相思之苦。“其實一旦公布死訊,六皇子這人就從世上徹底消失。不管別人有什麽想法,都是白搭。我也就真的擺脫囚牢,愛上哪上哪,自由啦!”獨孤銑聽罷,麵無表情看他半晌。最終歎道:“小隱,你不去編傳奇話本,當真可惜了。” 第104章 認祖歸宗卜休咎,說文解字兆吉祥景平二十一年三月初九,恩科會試頭場開考。這時代科舉雖已成形,但遠沒有後世那般苛嚴。科考取士,進士出身,逐漸成為選拔官員的重要參考依據,卻尚未成為唯一途徑。舉例來說,考試時並不封卷。考前幹謁自薦盛行,考生的名聲相當程度上會影響考官的評定。人情請托裙帶關係當然免不了,然而盛名在外,也算得另一種形式的公開,在上下都比較要臉麵的環境下,榜上有名者多少都有些真才實學。至於後世那種好幾天關在貢院小黑屋裏出不來,吃喝拉撒睡全部就地解決堪比坐監牢的經曆,來一個穿越者說出去,準保沒人相信。鹹錫立國以來,恩科次數屈指可數。消息傳開,讀書人都很興奮。這些事宋微關心得有限,然而隨著恩科開考,六皇子認祖歸宗、封王開府的日子亦迫在眉睫。他這個萬事不操心的大閑人,不得不勉強忙碌起來,跟著明國公長孫如初,一樣樣亦步亦趨地學。宋微豐富的經驗告訴他,老革命往往遇到新問題。別說他過去原本就學得不好,各朝各代,規矩既有相似,更有不同,有時還可能大相徑庭。在苦逼穿越生涯最開端的時候,他曾經天真的以為老天給自己開了個未卜先知的外掛。後來逐步認清殘酷事實:他有限的知識儲備,從來沒有把時間軸按已知順序連起來過。於是不知不覺,過去和未來都被他過虛了,唯獨眼前,還能感到一分新鮮與實在。何況有些規矩,它不是知識,而是行為習慣,光知道是不管用的。比方典禮中走上正殿之前那段路,須乘坐步輦。這東西宋微幾輩子也沒坐過。別人或者覺得有派頭,在他看來則純屬折磨。要求板板正正端坐其上,四麵供人圍觀,既不如轎子舒服,又不如騎馬自在,更比不上坐車,門窗簾子一遮,愛幹啥幹啥。最坑爹的是,抬步輦的全是嬌嬌怯怯的宮女,還不如凳子穩當!宋微老覺著不定誰手一鬆,自個兒就得斜刺裏出溜下去,結結實實摔個屁股墩兒,叫全天下看大笑話。出於此種心理,他總忍不住拿手掌偷偷往下撐,因此失了儀態,不知多挨長孫如初多少嘮叨。他這廂苦不堪言,卻連個訴苦的地方都沒有。旁人誰都比他忙,誰也顧不上安慰六殿下這點雞毛蒜皮的苦惱。恩科一事正月宣布,三月開考,主要針對上年落榜的士子和地方官舉薦的人才。那些頭年不得中然而名次靠前的,推薦人地位夠高或者自己名氣夠大的,直接到京城來參加會試即可。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也足夠各地考生從外地趕過來。如此一來,忙的就不僅僅是文官了。身負宮廷守衛重責的奕侯,與負責城內及京畿防衛的憲侯,均打起十二分精神,投入到工作當中。獨孤銑身兼宿衛軍、府衛軍兩方統帥,本就是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還要兼顧籌備六皇子王府的安全保衛事宜,白天晚上連軸轉。雖說是宋微賭氣叫他不要進宮,可也當真沒工夫進宮膩歪了。皇帝找迴流落民間的六皇子,到這會兒,基本成為朝廷高層公開的秘密。三月十九朝會,皇帝親自宣布此事,命宗正寺、太常寺、太醫署並渾天監著手複核身份,撰寫譜牒,推算吉日,預備典禮。三天後,相關部門官員緊趕慢趕,撰述了六皇子流落民間以及尋訪迴歸始末。在證明身份的金冊最後,除去皇帝本人親筆落款及璽印,還有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宋寮,玄青上人、明華公主宋雯,憲侯獨孤銑,內侍大總管青雲,太醫李易等重要證人簽字矜印。渾天監上奏三月二十九上上大吉,太常寺則緊鑼密鼓預備祭祀封爵各項典禮。這一天湊巧是恩科放榜次日,所有新科進士均獲得格外恩榮,可列席參加六皇子封爵儀式。皇帝以父子離散多年,渴望團聚以全骨肉之情為由,提出讓六皇子在宮中住到典禮當日。本不是傷筋動骨的大事,再說皇帝這把年紀,自紇奚昭儀之後,多年未曾充納後宮,並沒有年輕貌美的妃子在身邊。非要留兒子一起住,盡管於禮不合,旁人也說不出什麽閑話。是以幾個言官象征性地叨咕幾句,放棄反對。離正式典禮還有三天,皇帝朝會後禦筆親題了恩科前十名的榜單,聽禮部尚書匯報完次日殿試安排,早早迴到寢宮,與小兒子共進午餐。飯畢,青雲在皇帝示意下,捧著個精美的錦緞匣子呈給宋微。宋微猜到是何物件,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然,標誌皇子身份的玉牒就在裏邊躺著。純淨無瑕的極品玉片鑲嵌在盤龍金托當中,雍容典麗,貴不可言。皇帝道:“宗正寺呈了這個來,先瞧瞧樣子,典禮上再給你拿著。等搬進王府,就叫李易收好。你那個馬虎糊塗性子,別給我弄丟了。”李易被皇帝封了個文職虛銜,隻等六皇子開府,就過去做總管。宋微低頭應了,手臂一下子沉重無比,差點捧不住小小錦盒。“金鑲玉”,乃是這個時代最華美最尊貴的象征。一張小小譜牒,頓時將“六皇子”名號實質化具體化,如同一座山一般,沉甸甸壓了過來。唉。宋微在心裏歎氣。兜兜轉轉,怎麽還是走了老路。今昔對比,似乎有許多變化,又似乎沒什麽不同。過去在記憶裏日漸模糊,而未來卻又在搖擺中愈發盲目。他一時覺得往事曆曆,不過是命運重啟了新一輪惡性循環。一時又覺得今生種種,處處皆有突破,可謂別開生麵。如此糾結著翻開玉牒,看清刻寫內容,立刻明白皇帝為什麽說,要自己先看看樣子。隻見上頭赫然刻著:“六皇子微,景平廿一年三月廿九,禦賜更名為霈,封休王。”皇帝給自己改名字,提前通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