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這個背景下,二十多年前,烏洛部族將他們最美麗的公主烏奚獻給了迴紇王。傳說這位公主美豔無匹,迴紇王不敢享用,又千裏迢迢將她送到天朝京城,獻給了當今聖上,賜封為紇奚昭儀。獨孤銑本該早些到達,奈何路上遭遇了幾次小規模暗殺。事關皇家隱秘,不能打跑刺客了事,務必嚴加審訊,趕盡殺絕,故而每一次都相當兇險。甚至受了點傷,養了半個來月。烏洛部族這些年與世隔絕,根本不知道烏奚公主早化作一縷香魂。公主離開之後,他們也確實從迴紇王手中分到了稍微豐腴的一小片盆地。聽說公主思念家鄉,從天朝皇宮派了人來,惶恐又激動,對獨孤銑無所不言。獨孤銑旁敲側擊,未能找出絲毫線索,不禁懷疑當年紇奚昭儀身邊的人根本沒有迴來。他象征性地索要了幾樣東西,供公主解除思鄉之苦。順口問道:“部族中有公主的肖像沒有?”宮中沒有留下紇奚昭儀畫像,是皇帝心中一件憾事。其人風采,但憑空口描述,畫出來終究不是那麽迴事。年邁的老族長道:“神殿裏的祈福圖,是從前的畫師照著公主模樣畫的。大人想看,便請跟我來。”說是神殿,也不過三間寬敞些的磚木平房,平素部族聚會儀式都在此處。大堂裏掛著一張陳舊的祈福圖,因為使用純天然礦植物染料的關係,顏色仍然十分鮮豔。畫麵當中一名少女,仰麵朝天,合手跪拜。明明是無比端莊虔誠的神態,那挑起的眼尾和上揚的嘴角卻充滿了風情,一股掩不住的天真魅惑撲麵而來。獨孤銑心中詫異,這女子怎的如此麵熟?越看越麵熟,思緒流動間,他如遭雷擊,久久迴不過神來。 第57章 情絲欲斬織羅網,心刀忍斷鑄金籠獨孤銑在烏洛部族的神殿裏逗留了很長時間,先是聽老族長絮絮叨叨講古,後來借口替公主祈禱,又獨自坐了半夜。室韋族並入迴紇之後,廢去王室稱號,再沒有室韋王這個說法。現任族長乃先王堂弟,也是烏奚公主的堂叔父,而烏奚自然成為室韋族最後一位公主。歲月滄桑,英雄逝去。幾十年不懈打壓之下,昔日榮光早已被後人忘卻。如今的烏洛部族,人丁寥落,守著靠公主餘蔭分得的小塊盆地,日子平靜安詳。神殿重在氛圍莊嚴肅穆,裏邊並無貴重物品,何況來人乃天朝貴客,代表公主迴鄉探望,老族長沒說什麽,任由獨孤銑獨自留在殿中。獨孤銑把那幅畫前前後後仔細端詳許久。畫工談不上十分高超,然而繪畫者顯然對畫中人很是熟悉,也非常善於捕捉表情神態,眉眼間極為生動傳神。尤其隔得稍遠些,乍一看去,氣質風情之鮮明,尤勝麵貌,與腦海中另一張深刻而明朗的臉,幾乎重疊。或許……隻不過是個巧合。獨孤銑在心裏麻木地想。一路從危機四伏險象環生中闖過,巧合這種東西,早已排除在經驗之外。然而此時此刻,他多麽渴望,這隻是一個小小的巧合。離開烏洛部族的時候,獨孤銑知道,自己應該把那幅畫帶上。萬裏之外皇宮中的那位,如果得到這幅畫,一定會感到許多安慰。他迴頭望了一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迴程少了搗亂的蒼蠅老鼠,速度比來時快得多。獨孤銑路過西京,連府門都沒進,隻留下牟平主持大局,安排人手,開始暗中調查宋曼姬身世來曆。他自己則直接迴京,麵見皇帝。 皇帝陛下身體幾近痊愈,要給寶應真人封爵。對方辭而不受,但答應久逗留一陣,暫且住在西郊青霞觀內,由玄青上人負責招待。玄青身為公主,並非當今聖上嫡女,而是他早逝的親弟弟的女兒,自幼養在先皇太後跟前,禦賜公主身份。她身在方外,很得皇帝信任。皇帝聽了憲侯匯報,內心雖然失望,麵上並沒有表現出多少情緒。時間過去這麽久,西域部落又隔得那麽遠,這個結果也不是預料不到。內侍官將憲侯呈上的柔然族物品送上去,皇帝一樣樣拿起來看看,才道:“先前不知道,便罷了,如今朕知道了,斷沒有皇家嫡親血脈流落在外的道理。隻要人在這世上,總該有跡可尋。小澤,辛苦你了。”盡管獨孤銑已然正式繼承爵位,沒有外人的時候,皇帝待他還是如同自家子侄般親近。獨孤銑明白,皇帝的意思是務必繼續找下去,直到找著為止。皇帝輕咳兩聲,立刻有伺候的宮女送了茶盞過來。他沒有接,歎了口氣,繼續道:“朕老了。若是上天垂憐,能在有生之年,見一見那個未曾謀麵的孩子,也算……少了一樁憾事。”這意思就是,不但要找,動作還要快。獨孤銑看著皇帝,身體雖然好了,經過這一番折騰,明顯更加蒼老。在他外出的幾個月裏,施貴妃被賜死,隸王奪爵圈禁,太子雖然還是太子,過年之後卻再沒有於朝堂上露過麵。作為帝王,不管其他方麵如何成功,教育下一代失敗了,便是最大的失敗。所受打擊之嚴重,不言而喻。眼前鬢發蒼蒼的老者,不過是個傷心失意的父親罷了。更別提還尋不著丟了二十餘年的親生幺兒。獨孤銑跪伏下拜:“臣自當盡心竭力,為皇上分憂。”他先見的皇帝,然後才迴家見父親。皇帝病危這些日子,獨孤琛作為肱股老臣之一,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原先是三分病七分裝,如今倒成了七分病三分撐了。局麵漸漸平息,也就待在家中休養。獨孤銑跟父親商量出京繼續尋找六皇子的事,獨孤琛道:“這會兒皇上心裏為難,你走開些也好。對於隸王和施貴妃,皇上雖然憤怒難過,依我看,最令他傷心的,還是太子。”獨孤銑詫異。跟自己老爹說話不用繞彎子,直接道:“太子不是並沒有……”下毒的是施貴妃,隸王也脫不了幹係。盡管他們很巧妙地嫁禍到太子身上,但最終還是查明了真相。獨孤琛看著自己兒子,覺得他還是太嫩了。繼而又覺得嫩一點未嚐不好,知子莫若父,在大局觀和原則性方麵,自家孩兒絕對是難得地沉得住氣。那些個詭譎陰謀,終究落了下乘,少琢磨些也好。當然,有些事講明白還是必要的。“太子確實沒有做什麽。不過銑兒,沒有做什麽,不代表不知道什麽。兵法裏有以退為進,謀略中有將計就計。有時候,不做什麽,比做了什麽,效果好得多。”被父親點醒,獨孤銑當即想通。太子隻怕是察覺了施貴妃和隸王的動作,卻順水推舟當了受害者。若非自己歪打正著橫插一杠,很可能演變成皇帝瀕危之際,太子洗刷冤情,處置兄弟,登基即位。其中深遠處,細思之下,心底不覺冒出一縷寒意。“話說迴來,太子也可能確實什麽都不知道。”獨孤銑無奈笑笑,“若是如此,我猜著,皇上定然又覺得太子過於……過於軟弱無能了。”皇帝的兒子,又是太子,當然格外難做些。獨孤銑遲疑道:“那究竟……”獨孤琛歎氣:“究竟如何,恐怕隻有皇上跟太子知曉了。幾次質詢,都是皇上與太子密談。拖到今日也沒個處置,可見為難之處。”獨孤琛不再多說,總結道:“帝王正道,本該是信,而不是疑。皇上對臣屬,一貫取信不取疑,故上下同心,內外鹹服,實乃明君聖主。可惜到了家事上頭,就沒這麽痛快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失望總是免不了的。你且先避一避,用心幫皇上找找六皇子。當年紇奚昭儀極得聖心,可惜……若真能找迴六皇子,至少能讓皇上高興高興,龍體康健,於國於家都是好事。”獨孤銑說起西域之行遭到暗算,獨孤琛細詢一番,慰問兒子幾句,冷笑道:“一個在民間養到二十餘歲的皇子,就算真找迴來,也不過是給皇上一點安慰,能礙著他們什麽?不成器!你放心,我去跟皇上說。他不忍心動兒子,底下那些爪牙嘍羅還動不得?”心想果然兒子在精不在多,單憑這點,自己就比皇帝強。獨孤琛還病著,說完話就歇下了。獨孤銑迴到正院——自從承爵之後,他就搬到這邊,父親則住進了南麵朝陽的院子專心養病。晚上跟兒女們吃飯,問一番學業生活,一一打發走。在教養兒子這個問題上,他遠沒有自己父親用心負責。究其原因,大概因為獨孤琛年過而立才得了一個獨子,看重之餘,身為人父的自覺性也很高。而祖父母,即獨孤琛自己的爹媽,在養育孫子方麵亦功不可沒。到了獨孤銑這裏,十八歲就當爹,早得有點沒感覺。又常年在外,感情生疏。等迴家長住,已經不太習慣與孩子親近。孩子們早已開蒙,先生是憲侯府專聘的飽學之士。獨孤銑自己沒空,從親隨中選了個可靠的教兩個兒子習武。隻要迴家,必然定期當麵過問。他覺得作為父親,這就夠盡責了。獨孤琛倒是疼愛孫子,奈何忙於公事,身體也不允許,於是同樣停留在過問層麵。獨孤銑的正妻生完長子沒多久便病逝了,母親也已不在人世,內宅事務,全賴正妻身邊的陪嫁婢女打理。當初看此女知書達禮,對妻子十分忠心,不致於苛待小主人,便提為侍妾。次子即是這個侍妾所出,這些年還算安分。原本定下承爵之後續弦娶親,結果又給退了。如今多事之秋,不論皇帝還是父親,都不會逼著他成婚,倒是有了緩衝餘地。後宅偏院養著的人也能數出幾個,有他自己從外邊帶迴來的,有應酬場上別人送的,有從前母親妻子安排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皇帝賞賜的。才退完親,獨孤銑便急匆匆去西域找孫寶應,迴來後即趕上皇家風雲突變,敏感時期一點小動作,都可能被認為別有用意,弄得他不敢輕舉妄動。皇帝剛好,又把他派往西域尋訪有關六皇子的線索,一年之內東西縱橫兩趟,哪裏有工夫騰出手整頓內宅。獨孤銑知道自己應該盡快動身,到西都去。心裏卻橫著一道坎,竟然有些不敢邁步。莫名其妙地,記起這樁事來,幹脆其他都不想了,一心一意清理風流舊債。該送的送,該賣的賣,該打發的打發,該遣散的遣散。好在他向來公私分明,陪床的跟幹活的從不混淆,倒沒什麽夾纏不清之事。侍妾跟下人都很吃驚,看他板著個臉,也沒人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