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混蛋壞笑著在耳邊道:“不是說我在這待著,出不來麽?”宋微怒了:“滾!那能一樣麽?”獨孤銑連他的手指一齊包住,冷不防鬆開頂端,手掌輕輕一捏。宋微眼前白光閃過,急喘著癱倒在他肩膀上。過一會兒,宋微從旁邊抓過一件裏衣,胡亂擦淨兩人身上的黏液。擦完了,摸兩下,幸災樂禍道:“是你的。”獨孤銑渾不在意,光溜溜搭上被子:“先扔一邊,晚上不穿了。”宋微把自己的裏衣穿上:“我可不像某些人那麽不要臉。”順便躺在了床鋪外側。獨孤銑爽得還沒從雲霧裏徹底飄下來,完全沒注意,很快就美滋滋地睡著了。半夜,雨越下越大。宋微聽著外麵密集的嘀嗒聲,略微猶豫,還是起了身。身邊的人果然有所察覺,動了動,咕嚕著問:“幹什麽呢?”“撒尿,睡前水喝多了。”“下雨,別出去了,夜壺裏撒吧。”宋微嗯一聲,心想這雨下得可真及時,天然配音。等了片刻,發現獨孤銑伸手在床上摸人,一隻手搭在他腰上,一隻手把自己枕頭被子打個卷塞進懷裏,然後慢慢抽身,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背對床鋪站著。又等了片刻,聽見身後唿吸漸漸深沉,一點點拉開房門,側身出去。才穿過院子,衣裳就淋濕了。找到嗯昂,這家夥被澆得無精打采,加餐的草料倒是吃了個幹淨。一人一驢小心翼翼下了坡,蹚過溪上石橋,流水已經完全沒過橋麵,好在水勢還不急,也沒有深到看不見石橋的位置。過了橋,又是一段上坡的路。宋微抬頭望一眼天空,底子並沒有黑透,看得見墨雲滾滾,緩緩逼近,心想莫非這雨還得來場猛的?幸虧這一片山都不高,也沒有過於高大的樹,不怕雷電襲擊。隻要穿過前方山道,就是相對平坦的農田,即使下大雨,也不至於走不了。中途另有一條岔路可以上官道,根本不必再經過官驛。此時此刻,就算獨孤小侯爺發現自己跑了,也是沒法追的。任由冷雨打在身上,宋微隻覺說不出的痛快。爬上驢背,拍拍驢腦袋:“嗯昂,咱倆動作得快點,別讓老天爺澆太狠咯。” 第24章 直待可惜方可悔,重來知禍亦知福獨孤銑是被一陣馬兒嘶鳴聲驚醒的。夾雜著急促的雨點聲和隱約的雷聲,恍惚間讓他誤以為在夢裏迴到了野外行軍的時候。猛然睜眼,才意識到並非夢境,聽見雨點劈裏啪啦打在屋頂瓦片上,驚覺外麵的雨竟然下到這麽大了。雨勢是逐漸加大的,昨夜又睡得尤其深沉,若非他對自己坐騎的嘶鳴格外敏感,都不見得會醒。心頭一凜,畜類的直覺遠勝於人,莫非有狀況?騰地坐起,掀開被子,空的。“宋微!宋小隱!”高叫兩聲,沒有迴應,隻聽見劈劈啪啪的雨點如萬箭齊發,伴隨著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殷殷雷聲。記憶還停留在那家夥之前起夜的時刻,因為睡得迷糊,分不清到底過了多久,感覺像是前一瞬兩人才說過話。心想莫非還是跑出去撒尿去了,真是毛病。又一陣馬鳴聲響起。 不對勁。一股莫名的寒意掠過神經,獨孤銑的心毫無由來提到嗓子眼。唯有戰場上兩軍對壘危機四伏時才會出現的緊張感,居然這個時候出現了。他飛快地跳下床衝到門口,拉開門被冷風一吹,才意識到自己是光著的,轉身也不知抄起一件什麽圍在腰上,迅速衝到外麵。一道閃電自天幕劈下,映得峰巒樹木如山魈鬼魅。閃電過後,黑雲濃稠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就在這一眨眼工夫,原本隱隱約約遠在天邊的雷聲竟似到了耳側,轟隆巨響,震得地動山搖。牟平秦顯也衝了出來:“小侯爺!狀況不妙,恐怕……”後半句完全淹沒在雷聲裏。接連不息的震雷持續炸響,不像是來自天空,倒像是來自山穀,腳下地麵隨之顫抖,似乎隨時可能坼裂。又一道閃電過去,獨孤銑看見一掛瀑布無端從半空裏冒出,仿佛神仙從雲頭往下潑水般傾瀉而至,直直地衝著麵前的房屋倒下來。山坡半腰的陂塘垮了。他臉色突變,衝兩個侍衛狂吼一句:“走!”衝進堂屋,一腳踹開正房的門,把剛剛驚醒兀自迷糊的歐陽大人從被窩裏拖出來,竭盡全身之力,向外飛奔。牟平秦顯也反應過來,一個拖著歐陽大人的長隨,一個拖著男主人,拚命跟上小侯爺的身影。與此同時,但聞一聲長嘶穿透風雨,獨孤銑的坐騎竟硬生生掙斷韁繩,飛躍院牆,以追風淩雲之勢衝了過來。獨孤銑打個唿哨,將歐陽敏忠丟上馬背:“大人抓緊了!”轉身往來路飛掠。馬兒要跟著掉頭,被他一聲吆喝止住,在屁股上猛拍一記,果然聽話地繼續向前奔跑。這種時候,畜生的判斷比人更加敏銳準確,牟平秦顯將拖出來的人放下,大叫一聲:“跟著馬跑!”也轉身追隨自家小侯爺。獨孤銑才掠出兩丈,就被閃電下清晰的景象驚呆了,硬生生停下身形。就在這一刹那工夫,垮塌的陂塘之水裹挾著泥沙草木奔湧而下,撞上瓦房牆壁,一麵摧毀脆弱的磚木,一麵激起迴旋的浪花,沒過門窗屋頂,與上峰穀口奔流而來的山洪匯合,聚成一股更加壯闊黏稠的渾黃泥水,如魔鬼巨獸般,瞬間吞噬了兩側屋宇、穀底清溪。不過須臾片刻,入睡前印象中那白牆青瓦、那綠樹紅花,那活色生香,那音容笑貌,都成了一灘黃泥。獨孤銑覺得自己的魂好似被抽走了似的,木然瞪著前方。閃電消失,四周黑沉如故,那一灘黃泥就像刻印在了腦子裏,不曾消散,令他再看不見其餘。兩個侍衛立刻發現了他的異樣,當然也發現少了一個人。然而此種情形下,不論是誰,自己逃得命在都是僥幸,救人也隻可能救手邊之人。一個小男寵,跟朝廷命官比起來,應該先救誰,根本不是問題。“小侯爺。”牟平喊他一聲,居然沒反應,馬上使勁拽了胳膊一把,“小侯爺,山洪!”獨孤銑驀地還魂:“砸門!能出來多少是多少!”門板在腳下四裂,吼聲在雷雨中炸響。獨孤銑隻覺眼睛熱辣辣刺得生疼,心口恍若無端被剜走了一塊,冷風和雨水無止境地灌進去,造成一種空洞的痛。他踢開一家又一家的門,帶出一個又一個人,想:為什麽獨獨來不及救他?為什麽,獨獨,來不及,救他?又想,如果重來一遍,救不救得了他?若還是二選一,答案無須追問。抬頭看一眼震怒的天空,也許,這就是天意吧。多數村民本來就沒睡安穩,被三人這一通鬧,都飛快地跑了出來。山村總共不過幾十戶,大部分住在這邊,小部分住在對麵,幸而山溪下遊更遠處住戶較多。趁著石橋還沒被衝垮,兩個壯漢冒險過去報信。這麵安全逃出來的人,最後都聚集在下遊一處坡頂,獨孤銑的馬兒就停在這裏。這地方多大塊岩石,故而未曾耕種,人家也少。雨水無法存留,順著石槽流向穀底。半個時辰後,雨停了,天也開始亮了,人們這才看清,穀底並非洪水,而是黃濁濃稠的泥石流,從上遊穀口衝下來,直到第二座石橋的位置,砂石才漸漸減少,變成一股流動的泥水。整體望去,上寬下窄,好似一隻巨大的漏鬥。凡是這隻漏鬥占據的地方,除了黃色泥沙,什麽也沒剩下。被衝垮的房屋,大約五六所。雨聲一停,哭聲就起來了。即使不是親戚,小小山村,往來密切,關係都很親近。災難釀就的悲傷籠罩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