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逛了一圈店鋪,跟遊客們一起,站在集市當中看突厥人演雜耍,吐火吞劍,手舞足蹈,好不熱鬧。 兩個卷發赤足,黑麵虯髯的昆侖奴牽著南蠻大象經過,也不知是哪家有錢人新買的。大群人尾隨圍觀,他也跟著瞧了一氣,煞是有趣。路過禽鳥鋪子,店堂裏掛著的鸚哥正嚷得歡快:“俊阿郎,俏小娘。有人來,屋裏藏。”逗得顧客忍俊不禁。這隻據說會講三種語言的五色進口鸚哥,標價兩萬。宋微逗了一會兒小鳥,店主在門口支起鬥雞圍欄,頓時湧過來不少人。走馬鬥雞,即打馬球、鬥公雞,乃是鹹錫朝自上而下都喜歡的兩大遊戲。前者對場地裝備要求高,主要是有錢人在玩,後者則普及得多,從宮廷到奴婢,幾乎無人不好。禽鳥鋪子為招攬生意,時不時便來一場鬥雞賽。角鬥開始,眾人注目頓足、吆喝呐喊,比那場下互鬥的公雞還要激動。宋微摸出銅板,跟著下注。他運氣不錯,幾局下來,竟然小贏了一二十文。掂掂分量,正好夠租匹駿馬騎個把時辰過癮,轉身便舍了鬥雞攤子,買兩個肉饃,邊走邊吃,往馬市行去。宋微會騎馬,因為喜歡,騎術還頗不錯。這一世身為胡人,天賦更好,頭一次到馬市,便挪不動腿。買是買不起的,最便宜的老馬幼駒,動輒幾千,至於良駿騏驥,百萬千萬甚或於無價。好在馬販子們充分考慮到了普通人的需求,提供租賃服務,隻是須有足夠的擔保或抵押。宋微蕃坊中人,又有麥老板做後台,自是不成問題。他還有幸在此間重遇了高家的女婿,姓李名曠,樸實忠厚,總覺得自己橫刀奪愛,對不住宋小郎,見是他來租馬,主動打了個對折。宋微深覺此人上道,一來二去,倒成了朋友。宋微邊吃邊走,邊走邊看,一不留神,胳膊狠狠挨了一下子,一捆毛氈砸下來,撞得他一個趔趄。勉強剛要站穩,那毛氈子卻散做一堆,愣是把他絆倒在地。疼倒是不疼,就是太狼狽。“誰這麽不長眼……”宋微抬頭便要罵幾句,不料竟是兩張驚慌的女人臉。“對、對不住,實在對不住,這位小哥,傷到沒有?”到嘴邊的粗話咽下去,宋微動動肩膀扭扭腰,從地上爬起來:“沒事。你們這也太不小心了,雖然是塊軟氈子,分量可不輕。”兩個女人手忙腳亂收拾,年長的那個再次道歉:“沒事就好,太對不住了。”宋微看兩人卷得費勁,伸手幫忙:“買這麽沉的東西,怎麽也沒個男人跟著?”鹹錫朝風氣開放,單身女子在外行走也常見,至於三五成群來西市蕃坊遊逛的,更多。對方好似這才看清他模樣,那年紀小些的女孩臉上一紅:“本沒打算買這個,嫂嫂跟我實在喜歡這花色,店家偏隻剩了這一塊,下次多半就沒有了……”宋微幫兩人將氈子重新打捆綁好,往肩上一扛:“你們要去哪,我送一段。”年長的女人道:“這可怎麽好意思!”小姑娘已經輕聲開口:“嫂嫂跟我打算去馬市邊上雇個腳夫。”宋微抬腿:“正好我也去馬市,走吧。”一塊毛氈體積不算太大,然而沉甸甸地足有幾十斤。走不多遠,肩膀就有些打顫。隻是兩名女子陪在身邊輕言笑語,這英雄是無論如何也要充到底的。小姑娘起先略有些羞澀,後麵便顯出活潑健談本性來。一路講買了什麽東西,花了多少銅錢,迴去做何用途,此行有何遺憾。宋微聽著聽著,心頭忽然一動,靈光閃過,想起個行當來。轉頭道:“其實再往蕃坊裏頭走走,價錢還能低不少。西市主街鋪麵,難免貴幾分。”年長的女子微笑點頭:“話雖如此,時辰有限,卻是來不及了。何況蕃坊不比西市,店鋪門類清楚。即便知道有更劃算的,也沒個尋處。”小姑娘接口:“今日隻走了西市,腿都要斷了,蕃坊聽說還要更大,逛到哪時候去啊。”宋微笑道:“多來幾次,便逛熟了。”小姑娘歎氣:“平日哪有工夫,我半個月能跟嫂嫂出一趟門,許多鄰裏姐妹,兩三個月才得機會出來一次呢。”“不是有貨郎上門麽?”“貨郎上門,不外乎油鹽柴炭、酥酪豆腐、胭脂水粉這些尋常物事,新奇些的可沒有。這西市蕃坊裏的貨物,可從來沒見過。”“那要是貨郎也賣這些,有人要麽?”“怎麽沒人要呢?比方買個頭巾熏香,跑一趟西市,多麻煩哪。托人捎帶,總難合心意,貨郎上門,好歹有的挑揀不是?”宋微一邊跟姑嫂二人閑聊,一邊在心中暗暗盤算,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有意多問了問日常支出,閨中喜好。他模樣俊俏可愛,氣質單純溫和,言辭便給伶俐,說笑間最是招異性親近。那年長的嫂嫂聽出他意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後還補充道:“我們長平坊都是小戶人家,小哥若是去長寧坊,那裏大戶人家多,女眷孩童出門不便,走熟了的話,生意應當好做。”說話間來到馬市,腳夫卻並不好找。各家大商行都有自己的夥計,臨時雇人也多在午前上貨時節。至於來買東西的顧客,或帶著奴婢,或備有牲口,拿不動的也就不買了。因此過午之後,隻有零星幾個接活的人。長平坊路途不近,姑嫂倆東西又少,沒人願意送。最後宋微找到李曠,租了兩頭驢,姑嫂二人共乘一頭,貨物加他乘一頭。沒錯,馬市雖然叫馬市,毛驢騾子一應俱全。租馬二十文一個時辰,租驢十文一天,長途另算。宋微固是好人做到底,同時也存了實地考察的心思。若非有他,那姑嫂倆是不可能租驢的,因為沒法擔保,故而千恩萬謝,到了家門還非請他進去喝茶水吃點心不可。太陽落山之前,宋微騎一頭驢,牽一頭驢,將東城十二坊中心四坊匆匆逛了一遍,果然如前所聞,偶遇走街串巷的貨郎,賣的基本為生活必需品及日常用品。會留在家裏跟貨郎打交道的,主要是老人、女人、孩子以及奴仆。任何時空,女人跟小孩的錢都是最好賺的。返迴途中,宋微臉上掛笑,問明方向,趁著歇市鼓聲未響,自東市橫穿而過,非常高興地看到這裏多的是金石瓷器、字畫典籍、文房四寶……等高端文藝貨品。半個月後,一頭馱著貨架的毛驢出現在東城,架上插麵異域風情十足的彩色旗子,用夏文、迴紇文及波斯文繡了“西市蕃坊宋家郎”字樣。宋微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就這樣開始了。本錢是找母親要的,毛驢是向李曠租的,貨架是跟蕃坊巧匠定做的。至於貨源麽,左鄰右舍幫襯,幾角旮旯搜尋,用最低的價錢淘到最新奇有趣的物品,再轉手賣出去,利潤空間還是頗為可觀的。宋微對這份工作簡直滿意極了。上午備貨,下午出門,毛驢代步,到點迴家。東城各坊固定日子輪流串,比方逢二在長平坊,逢三在長寧坊,以此類推。逢一逢五休息,天氣不好歇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各坊每隔十來天去一次,每次必有新鮮奇巧之物。走熟了之後,許多人即使不買,到了宋家郎進坊的日子,也必定候在門前,等待圍觀,爭先恐後,一睹為快。有時會有某家托宋微從西市捎帶某物,行腳費另算。有時某大戶老太太把宋微請進偏廳看貨,看高興了一架子東西都留下。也有時宋微自己跟人玩得忘了時辰,匆匆把預訂的幾家送到,剩下滿架子貨物,打道迴府。這麽著下來,大錢是掙不上,養活自己卻盡可以了。    第6章 敢信人間有豔遇,未防床笫破奸情暑往寒來,冬天到了。宋微怕冷,但凡打霜起霧刮風下雨落雪上凍,他就不願開工。然而悶在家裏也十分無趣,要知道,在宋小郎改邪歸正棄暗投明感召下,王大裴七侯小夏一幫子狐朋狗友,成家的成家,學藝的學藝,這一年裏陸續都走上了正途。年根底下,事務正緊,誰也沒空搭理他。他一個貨郎不願出門,那些閑居家中的,更加不願出門。偏趕上快要過年,誰不想買點奇巧新樣玩意兒?結果宋微的生意比平時好不少,經常推都推不掉。十天前,長寧坊獨孤府定了一批熏香及幹酪,本該今日送去。早晨下著雪,宋微便犯了懶,窩在床上,一個人裝兩個,自己跟自己打雙陸玩兒。誰知午後不但雪停了,還出了太陽。想想前些時候看中的那套首飾,預備買下來送給娘親當新年禮,還短著幾百文錢。宋微跳下床,穿上皮襖,戴好帽子,雙手揣在羊皮袖筒裏,踩著積雪,搖搖擺擺去李曠那裏牽驢。婢女報宋家貨郎上門的時候,崔貞正坐在後花園亭子裏賞雪。亭子地勢略高,三麵圍上厚厚的風幛,正麵空出來,對著坡下梅林,以便賞雪觀梅。桌上溫著酒,地下放了火盆。崔貞手拿一把精巧的碳鉗,無聊地撥弄那銀壺底下小銅爐裏的木炭。銀鈴般的笑聲從後方傳來,似是一群小丫頭在玩鬧。崔貞皺眉:“碧釵,去看看。”喚作碧釵的婢女笑道:“定是宋家郎和她們說笑呢,不知道這迴又帶來些什麽有趣玩意兒。”神色間頗為神往。崔貞被那笑鬧聲攪得有些煩躁,卻又不好發作。聽得一會兒,心下好奇,便站起身,伸手去撥後方的帷幛。碧釵趕緊過來替她撐開些,方便觀望。貨郎從後門進出,後門恰好在後花園邊上。隔了假山樹枝望過去,門前景象一清二楚,卻不用擔心被人發現。崔貞看見幾個丫頭奴仆圍著個年輕男子,正從驢背架子上往下卸貨物。東西沒多少,人圍了一堆。年輕男子不知說了句什麽,丫頭們又是一陣前仰後合,嘻嘻哈哈。這時他側頭把袋子遞給一個奴仆,恰將臉扭過來衝著亭子這麵,修眉俊目,明朗如畫,臉上歡快的笑容便似春風吹拂、春水蕩漾,叫人不由自主也跟著歡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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