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往他身邊蹭蹭,離得更近些,麵帶憂傷之色:“小隱哥哥,好多天不見你,你的傷好了麽?”剛出鍋的芝麻燒餅外脆裏酥,宋微一口咬掉小半個,鼓著腮幫子點頭:“好、好了……”小姑娘繼續憂傷:“小隱哥哥,你真的……真的要娶高家的佩娘麽我……我……”老婆婆送餑餑出來,宋微趕緊起身接過,含混道聲謝,就著湯水把燒餅咽下去:“你聽誰亂講呢,沒有的事。”小姑娘半信半疑看著他,更憂傷了:“如果你不娶高佩娘,官府會不會抓你進牢獄?”宋微傻了。含著半塊麵片,問:“你這都聽誰說的?”“小夏哥哥說的啊。他說如果找不到高佩娘,高家會告你,告你……勾引殘害良家婦女……”小姑娘聲音越說越低,卻足夠叫人聽個清楚完整。宋微一拍桌子:“他放屁!”小姑娘嚇得一哆嗦。“正好我要找侯小夏,看他那張爛嘴還能放出什麽狗屁來。”宋微說著便起身,從懷裏摸出一枚銅錢放在桌上。小姑娘忙拉住他:“小夏哥哥很快就該來吃早飯了,小隱哥哥不如坐這待會兒。”宋微正不知如何開口問路,聞言正中下懷。心裏盤算著高家告官的話,越想越煩躁,對已然毫無印象的高佩娘不由得厭惡至極。多快活的日子,因為這個女人,徒惹出許多煩惱。順手接過小姑娘遞來的第二個燒餅,惡狠狠吃起來。不大工夫,侯小夏果然來了。不等小姑娘出聲,先給了宋微一拳。兩人貧了一陣,侯小夏陪著宋微去探望王大跟裴七。那倆一個折了胳膊,一個斷了腿,還不如腦震蕩好得快。談話間偶爾接不上,宋微便推說腦袋傷得重,許多事想不起來,另三人不疑有他,當即你一言我一語,凡是能牽扯上關係的,都拿出來講了一遍。 宋微這才知道,自己昏迷之後,因械鬥雙方同屬蕃坊居民,且各有過失,坊長承諾調解。隻不過,男方當事人重傷不起,女方當事人杳無音訊,高家咬定宋微要為高佩娘失蹤負責,最後還是左鄰右舍十八家聯保,換得他留在家裏養傷。宋微聽到這,頓時覺得被鄰居們看看笑話實在榮幸之至。為今之計,須盡快把跟人私奔的高佩娘找出來。宋微自己嫌疑在身,沒法出去跑動,便鄭重委托給幾位弟兄。侯小夏看他一幅認真樣子,笑著安慰道:“你也不必急成這樣,坊長看在你娘麵子上,定不會為難你。高家又沒有真憑實據,就算告官,按照咱們鹹錫朝慣例,蕃人事務蕃人自理,還不是坊長調解作數?”高佩娘取了個夏人名字,其實乃地道西番氏族。夏語是蕃坊第一通用語,因此幾乎人人都有個夏名,既方便又時髦。那句“看在你娘麵子上”,令宋微無端覺得刺耳,加上重傷初愈,精力不濟,在侯家蹭完午飯便打道迴府。下午睡了半天,直到宋曼姬迴家才起床。聽見外間響動,打開房門一看,一個絡腮胡子黑臉老頭挽著娘親的胳膊正往裏來。老頭人還在門檻後,肚子已經進了廳堂,皮袍子上綴著錦緞貂毛,華麗無比。至於娘親身上,早晨出去還是氈子披風,晚上迴來就換了狐裘。“麥老板。”麥阿薩慈祥地笑:“叫阿叔。在家裏小隱要叫阿叔。”宋曼姬笑盈盈地幫腔:“小隱,叫阿叔。”宋微無奈,隻好喊一聲:“阿叔。”那兩人更高興了,眉來眼去進了正房臥室。不一會兒,宋曼姬端著個托盤來到兒子房間,一碗酥酪,一碟烤羊肉,還有兩樣蒸點及小菜:“我陪麥老板在那邊吃,這是你的。夠不夠?不夠娘再給你拿。”宋微低著頭,心裏難受得很。雖然早猜到是這麽迴事,親眼看見那老頭進了娘親臥房,衝擊不可謂不大。“小隱,怎麽了?頭還疼?”宋曼姬詫異,這些可都是兒子最愛吃的食物。“不是……”宋微抬起頭,“娘,對不起……”宋曼姬一雙杏眼瞪得溜圓:“小隱,你別嚇娘……”宋微忍不住撲哧樂了:“娘!”拉起宋曼姬的手,“我以前不聽話,總叫娘擔心,以後再也不會了。明日我就去西市,找份正經活兒幹,好好孝敬你。”宋曼姬眼睛依然瞪得溜圓,似乎不敢置信,眼淚卻潤濕了腮紅。趕緊拿帕子擦拭,麵露笑容:“說風就是雨!正經活兒有的是,又不會長腳跑了。等你傷好全了,娘自有安排。”宋微這才想起,若非左鄰右舍十八家聯保,自己這會兒隻怕在牢獄裏拘著呢。還得乖乖等這場官司過去,才好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宋曼姬照了照鏡子,把淚痕都擦幹淨,便要起身。宋微拉住她:“娘,你幹嘛把那老頭領家來?”語態間帶出兩分撒嬌委屈模樣。宋曼姬摸摸他頭頂:“麥老板幫了這麽大的忙,總該表表謝意。再說……自從咱們家掛了官府的‘節烈’牌子,他一年到頭也來不了兩迴……”嗯,什麽意思?宋曼姬看兒子表情,輕歎一聲:“你成年了,懂事了,娘便跟你說個明白。照鹹錫律令,節夫烈女整戶不課稅役。前些年你還小,咱家隻有女人孩子,本不用理會這些。如今你大了,娘卻舍不得叫你吃那服役的苦。麥老板仗義,幫忙想了這個法子……”寡居育子,不再嫁人,的確合乎朝廷節烈標準。宋微隻覺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娘!咱們以後用不著這個了,你喜歡嫁誰就嫁誰,叫那老頭滾一邊兒去!”宋曼姬輕拍他一下:“亂講話!那些粗重活計,是你幹得的?等你有了正經營生,願意拿稅錢去抵,娘也不管你。麥老板真心為我母子著想,別汙了人一片好意。”聽母親的話,對那老頭居然頗為迴護。宋微無法,最終嘟囔一句:“你好歹找個肚子小點兒的。”宋曼姬笑盈盈往外走:“肚子小點兒的?肚子小點兒的心眼兒沒他大,錢袋子也沒他大呀!” 第4章 官司有證冤易雪,秉性無端路難行景平十六年四月,西都蕃坊高氏女佩娘失蹤案告破。倒不是官府衙役有多能幹,而是高佩娘自己迴來了。失蹤時一口,迴來時三口,手裏拉一個,肚子裏還懷著一個。隨著高佩娘的迴歸,另一樁人口失蹤案同時告破。原來就在宋微挨打前後,西市販馬的商團曾經報官,走失了一個馴馬的夏奴。兩樁案子時間緊挨著,卻沒有人擱到一塊兒去想。誰也沒料到,高家小姐相中的,是個馬奴。宋微被叫去府衙對質,聽高佩娘把前後因由向府尹細細道來。販馬的商團每年秋天抵達西都,開春返迴,固定住在蕃坊北巷客舍裏。高佩娘與那馬奴偶然相識,一來二去,互生好感,私定終身,隻發愁如何向高家父母挑明。恰在此時,宋小郎偶見高小姐美貌,拿出無賴嘴臉貪纏,高佩娘忍無可忍,於是……“宋家郎一貫浮浪輕薄,形容卑劣猥瑣,舉止癲狂無狀。我高佩娘豈是那等逐浪隨風的輕佻女子……”高家小姐讀過書,說辭一套一套。宋微聽得目瞪口呆。跟男人私奔,再挺著大肚子迴來,還能如此義正辭嚴,實在令人歎為觀止。摸摸自己臉頰,瞥一眼旁邊馬奴,心下十分不平。不過是高壯些,又黑又醜,哪裏比得上宋小郎風流俊俏?再說了,買賣不成仁義在,相不中便罷了,何必把話說得恁般難聽。至於當初自己怎樣花招百出,令人難堪,他倒是忘了個幹淨。原本因為高佩娘當真漂亮,還覺得有點可惜,這會兒徹底死心。接下來就沒宋微什麽事了。木已成舟,高家隻好認了女婿,又掏了罰款。府尹判定一對年輕人情比金堅,特許馬奴脫去賤籍,成家立業。宋微作為炮灰路人,酸溜溜聽完判決,揣好獲賠的醫藥費,該幹嘛幹嘛去。終於洗脫嫌疑,恢複清白,下一件大事——找份正經工作,便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