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一愣,抬頭,正撞進燕雪風含笑的眼睛裏。  對方還衝著她眨了眨眼,很是親密的樣子。  蘇錦咬糖葫蘆的動作頓了頓,須臾後又默默低下頭去,竟是未發一言,隻是捏著糖葫蘆的手指卻一時間用力到指間發白。  她隻覺得初時覺得酸甜可口的糖葫蘆此時竟莫名嚐出了一絲澀味,而當初的甜蜜心情在此時迴想起也顯得甚是諷刺。  然而燕雪風整場宮宴都表現得心情相當好,一直在與蘇錦輕聲耳語,連一旁新收的舞姬也不忘調笑上幾句,中途隻出去了一趟。  上元宮中花燈精致,倒是頗有甜蜜氛圍,卻不知人心如何。  雖是冬末春初,然京城地處北方,氣候仍很是寒冷,加之又是夜晚,更顯寒風料峭。  幸好宮宴擺在暖閣裏,上好的銀絲木炭整夜燃著,再配上暖身祛濕的熏香,不僅半分感受不到外界的寒冷,暖閣中酒氣繚繞,甚至給人一種溫暖地幾欲昏昏欲睡的衝動。  酒足飯飽,暖氣熏人,大臣們都慢慢卸下了平日裏拘謹的皮囊,開始有些意識朦朧的,談話的聲音比之原來也大聲了許多。  幸好李延並沒有說什麽,仍麵色如常地坐著飲酒。  宮宴一般會舉行到宮門下鑰之前,接著臣子們便可以各迴各家,皇帝也好迴宮休息或批閱奏折。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李延看著天色衝身旁的吉祥使了個眼色。吉祥心領神會,正想開口道散宴,下麵卻傳來了陣陣喧鬧聲。  原來是某個大臣喝醉了酒正在撒酒瘋。  一般碰到這種情況、撒酒瘋撒到皇帝麵前,皇帝就算不懲罰也得斥責幾句,但這次喝醉酒的卻是尚書令。  尚書令說起來不過是個虛職,雖是正一品,但並沒有什麽實際權力,不過是名頭聽著好聽罷了。  但這個尚書令不同。  尚書令姓傅,乃是位已曆經兩朝的老臣,從李延的父親,也就是先皇在位時就在朝中做官。他當年入仕時是那一年殿試的狀元,文采極好,哪怕到了現在在學子間的地位也是斐然的,當年還做過太傅,李延也曾得他親自教導。如今已年過花甲,李延不願意放他歸鄉,便封了個虛職讓他在京城安享晚年。  這樣一位老臣酒醉鬧事,李延自然是不會有任何重話的。  李延歎了口氣:“來人,把傅大人扶下去休息,備好醒酒湯,吩咐下去讓下人仔細服侍著,別讓傅大人受了涼。”  吉祥自然是連連應是。  傅大人似乎是真的醉得很了,他地位高,故而原本坐的地方就與燕雪風的位置很是相近,此時醉了,竟是一直拉著燕雪風說話。  傅大人兩朝元老,平日裏最是嚴謹,旁人何嚐見過他這般模樣?大臣們覺得有趣,一個個都暗暗地注意著,支起耳朵聽他說話。  倒也是奇怪了,平日裏這傅大人不是最看不上洛王那浪蕩性子、對他最恨鐵不成鋼、連話都不願意與他多說嗎?現在醉了怎麽倒是不停地拉著人洛王說話?  眾人都支著耳朵,隻聽傅大人因為喝醉了講話有些磕磕絆絆,可一開口訓人的口氣倒是與往常無異:“……整日沉迷酒色、不務正業,如何對得起你祖父、父親?……燕家幾代忠良,怎能出你這個紈絝?……美色誤人,不能沉迷……皇上對你期望如此重,這般紈絝模樣怎對得起他……”  眾人聽了都有些啼笑皆非,心中暗道這傅大人怕是平日裏教訓人教訓慣了,又對洛王不滿已久,此時醉後嘴裏翻來覆去的竟都是教訓他的話。  洛王平日裏最愛飲酒,偏偏酒量還不好,宮宴進行到現在,也是早就醉了。  此時他正無奈地坐在位置上聽著尚書令絮絮叨叨,臉皺成了一團,似乎在心中思考要怎樣才能讓這個說個不停的老家夥閉嘴,偏偏酒醉的腦子又不清醒,半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看著倒也是有趣。  傅大人經過長篇大論的論述,教訓的主題已經從燕雪風這樣對不起燕家祖父、父親,進展到了他對不起皇家、對不起皇帝的器重。  在傅大人這樣為皇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臣子心中,皇帝自然是高於一切的。哪怕皇帝對你不好,做臣子的都應該以德報怨、盡心盡力,何況皇家對燕雪風這樣好?  傅大人絮絮叨叨地論述了好半天李延給燕雪風的恩典,一邊敘述還一邊指責燕雪風在這樣的情況下竟不知報效,整日隻知招貓遛狗,實在是不像話?  皇帝給了你多少東西,你怎麽能一樣不給?  燕雪風:“……”  燕雪風愁眉苦臉,良久才道:“這不是我有的皇兄都有,我即使送上了皇兄也看不上嗎?否則我一定雙手送上。”  台上的李延聽到這裏,竟是突然開口:“雪風既然這樣說,朕看你身邊這徒兒不錯,可是你培養的暗衛?朕身邊正缺一個可培養的好的暗衛苗子,雪風想來也不缺這一個暗衛,不知可否割愛?”  眾人原本正看熱鬧看的高興,李延這話一出口,眾人皆是一愣,蘇錦的臉瞬間就白了。  按照大昭律法,王爺是可以擁有自己的暗衛的,隻是數量隻能是一,多了便有謀反之嫌;皇帝身邊的暗衛卻是不計數的,想培養多少就培養多少。  自本朝開朝以來隻有皇帝給王爺賞暗衛的,何曾有過皇帝向王爺討要暗衛的?  而且皇上剛才那句“雪風想來也不缺這一個暗衛”是何意?可是在指說洛王有謀反的意思?  一時之間暖閣裏的氣氛霎時冷凝了起來。  不少大臣霎時出了一身冷汗,酒都被嚇醒了。  燕雪風沉默了許久,半晌後才開口。  男子說話的時候有些磕磕絆絆,似乎還未酒醒:“臣弟就隻這一個徒兒,皇兄那麽多暗衛,怎麽還要來搶弟弟的?”  這話說的竟有些撒嬌的意味,似乎想要以此將這話題翻過。  李延卻繼續道:“朕可剛給雪風送了個美人,現在隻向雪風要個徒兒雪風都不給嗎?那朕可要把那美人收迴去了。”  “……”燕雪風這迴沉默了許久,很久後他才抬眼。  隻見男人仔仔細細將身後的舞姬和身旁的蘇錦打量了遍,似乎在思忖留下誰比較合算。  蘇錦不知為何覺得燕雪風看過來時眼神竟是無比清醒的,似乎根本沒有喝醉的樣子,霎時就讓她一身冷汗,忍不住用手緊緊地攥住了身上的裙子。  她突然有些害怕聽到燕雪風的迴答了。  可燕雪風的聲音還是直直地傳進了她的耳朵裏。  男人的聲音裏帶著絲酒醉未醒的笑意,他用柔柔的眼神看著身後的舞姬,道:“那弟弟還是選這個吧,這個生得好看。”第8章 古代宮廷1.6  燕雪風的聲音直直地朝蘇錦的耳朵裏傳來,她聽見男人說:“那弟弟還是選這個吧,這個生得好看。”  蘇錦抬頭看了一眼,燕雪風說這話時眼睛看向的……是站在她身後的舞姬。  蘇錦腦子嗡地一聲,一時間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有伶俐的太監見這種情況,已經走到了蘇錦身邊,示意她快些叩頭謝恩。  叩頭謝恩?  然後呢?他便要將她帶離這裏了麽?  帶離他的身邊?  蘇錦在那一瞬間手足無措。  女孩子抬起頭,用一種求救般的眼神看向身邊的燕雪風,若是此時燕雪風能轉頭看她一眼,就會發現此時蘇錦看他的眼神竟是與他當年在民|亂中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  一樣的茫然,一樣的無助,她看著他,像是把他當初她最後的希望。  那年風聲鶴唳、炮火連天,少女饑腸轆轆、灰頭土臉,她在敵人的馬蹄下小心地躲過閃著寒光的刀刃。然後她一抬眼,看到了他。  少年著深藍華服,騎著高頭大馬,緩緩朝她而來。方才還殺紅了眼的亂民們見到了他就好像是見到了貓的耗子,紛紛逃脫。  那時她也是這樣抬著頭看著他。  少年在她麵前停下,垂眉看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少年竟是看著她突然笑起來。  蘇錦記得那是個清晨,燕雪風逆著朝陽。他看著她笑,眉眼矜貴又溫柔,清晨點點陽光帶著點金色,落在他深黑的眼裏,竟像是染上了一層光。  他彎下腰,伸手握住她無意識伸出的手。  蘇錦記得,他的手心很溫暖,和他眼裏的陽光一樣。  而現在。  少女仍如三年前那樣抬頭看向燕雪風,而彼時那個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掌的少年卻再沒伸出手。  不,他伸了,隻是這次他伸出的手不再是為了她。  蘇錦站在原地,看著燕雪風起身笑著伸手,握住的卻是身後舞姬的手。  那舞姬的一雙柔荑白嫩如雪、柔若無骨,這般與燕雪風雙手交纏著的模樣,果然比她的般配多了。  男人似是有些醉了,那因著成熟而顯得愈發俊逸的眉眼間一派風流笑意。那個曾將她從戰|亂中救出、曾親手教她拿筆習字、曾在庭院落花中一招一式為她演練劍法招式的男子滿眼笑意地……看著別人。  燕雪風甚至沒再轉頭看她一眼。  ……  蘇錦隻覺渾身都開始發冷。  從骨子裏冒出的那種冷。  真奇怪,蘇錦想。  分明是燃了煤炭的暖閣,怎麽會這麽寒冷呢?  過了許久,蘇錦才重新聽到聲音。  她聽到的是自己的聲音。她聽到自己說:“民女……謝主隆恩。”  聲音是和室外寒風一樣的凜冽音色。  *****  李延將蘇錦交給了宮中專門教導暗衛訓練的侍衛長。  侍衛長是個年約四十的中年男人,有著十分嚴肅的五官和氣質。他的容貌其實很普通,是那種混在人群中你絕對無法找到的普通。但他氣質剛硬,脊背挺直,握劍的手有力而沉穩。  侍衛長看樣子就是個對屬下十分嚴厲的,但初次見麵,他對蘇錦卻很是溫和。  他將蘇錦帶到了宮中專門給暗衛休息用的地方,甚至特意給她挑了間朝向好的屋子,看著蘇錦欲言又止,最後卻隻說了一句“明日記得早起去謝恩”便離開了。  一開始蘇錦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直到她坐在房間裏,無意間一抬眼,看到了對麵銅鏡裏倒映著的自己。  鏡中的女子梳著時下最流行的飛雲髻,妝容精致,身上的衣裙也是華貴又精巧。  可就是那麽格格不入。  與鏡中人本身的格格不入。  蘇錦看著鏡中那個瘦小寡顏的女子,她化著那麽精致的妝,穿著那麽華貴的衣裳,可是有什麽用呢?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她的卑賤。  她就好像是一個最下等的奴婢,不要臉地偷了自家小姐的衣裙,偷抹了小姐的胭脂點翠。她攬鏡自憐,幾乎以為那鏡中人就真的是自己了,自己就真的是那樣高貴的人了。  可誰看不出來呢?  她那樣格格不入。  蘇錦又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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