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步輦在半途上遇到兩個人,一個是韓啟近身內侍徐艮良,一個是太醫院院正趙三其。

    趙三其年紀大,腿腳不便利,走得慢,徐艮良隻比韓啟大兩歲,今年十九,正是年輕力壯之時,便替他背著診箱,又拉又拽,恨不得拖著走。

    寧太後吩咐郝嬤嬤將兩人攔住,“這是去哪兒?皇上得了急病?”

    “迴太後話,皇上隻是批閱奏折乏累了,無甚大礙。”徐艮良跪在步輦左側,低著頭轉著眼珠子。

    趙三其也跪在一旁,他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什麽事,那小徐公公衝進值房裏便將他拉走,一路火急火燎地催促不停,還以為出了大事兒,這會兒居然又說無大礙……

    寧太後心知徐艮良沒說實話,手指輕敲步輦扶手,輕聲道:“皇上操勞國事傷了身體,哀家心中甚是掛念,這便與你二人同去探視一番,方能安心。”

    此話一出,徐艮良就急了。

    原因無他,韓啟吩咐過不能讓旁人知道。

    可是太後要去探視皇上,他怎麽敢阻攔,誰不知道宮裏麵如今最大的不是皇上,而是太後。

    但是不攔吧,等太後進了龍棲殿,必然會發現他適才說了謊,欺太後之罪亦是大事……

    還不待徐艮良想出應對之法,太後步輦已起駕,他隻好拉著趙三其畢恭畢敬地跟上。

    一行人到達龍棲殿,事情自然穿了幫。

    顧嬋奄奄一息地躺在龍床上,額上兩處傷,一處輕一處重,輕的隻是紫淤,重的那處血流不止。

    傷在頭上,想蓋住臉掩藏身份都不行,好在趙三其也不認識她。

    但一個素服婦人,年輕貌美,在皇上寢宮裏受了傷,而且明顯自己用力撞的,其中過程當真是耐人尋味。

    趙三其麵上一本正經,目不斜視,隻管看診裹傷,心中早已腦補過無數版本,每一種都脫離不了宮闈秘辛,香.豔非常。

    待得傷勢處理妥當,趙三其告退後,寧太後才遣退宮人,向韓啟問話。

    韓啟自知闖了大禍,吞吞吐吐、避重就輕道:“……太久未見,便帶她迴來敘話……”

    一抬頭對上寧太後嚴厲地眼神,不由自主說了句心裏話,“母後,既然璨璨如今已從玉牒除名,兒臣想納她為妃。”

    “你同她說過了?”寧太後明知故問。

    韓啟點頭稱是。

    “

    那她如何反應?”寧太後再問。

    “自然是歡喜的。”韓啟仍未知錯,想趁顧嬋昏迷時將名頭坐實,待到萬事抵定,顧嬋便是再不願也隻能服從。

    寧太後冷笑道:“歡喜?歡喜得拚死撞在柱上?”

    入殿第一根金漆大柱上便染著血漬,再一看顧嬋的傷口,寧太後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母後,兒臣自幼便想娶璨璨為妻的,要不是當年父皇突然下旨將她賜婚給三哥,她早就是我的妻子了。”

    他不過是拿迴被人搶走的東西,自認為理所當然。

    “求母後不要反對。”

    “我說過我反對了嗎?”寧太後歎氣道,“自小凡是你想要的,我有哪一次不是依著你心意?可是,強扭的瓜不甜,如今她丈夫剛去,你硬要在此時納她為妃,別說她自己接受不來,全天下有幾個人聽聞後不得罵你一聲荒.淫無道,保不齊最後變成皇上陰謀害死兄長,隻為霸占寡嫂。”

    “兒臣不在意……”

    就算靖王不在戰事中誤中毒箭,待得戰勝迴朝時,韓啟本也打算將其處置。

    這計劃寧太後也知曉。

    隻是沒想到,靖王意外喪生,臨終還將顧楓推上主帥之位,如今原本靖王麾下的二十幾萬大軍,全落在顧楓手裏,而顧楓早已投誠,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解決了心腹大患。

    “這不是你在意不在意的問題。”寧太後道,“如今你是皇上了,要得天下歸心,自然得是公認的明君。所以這事你無論如何急不得,聽母後的話,先將人送走。”

    韓啟望一眼昏睡中的顧嬋,明顯還是不願。

    寧太後隻得放軟些再勸道:“隻是暫且等上一段時日而已,待到她平複了心緒,憑著你二人青梅竹馬的情分,難道你還沒有信心讓她心甘情願?”

    對於任何年紀身份的男人,激將法總歸十分管用,韓啟最後終於同意下來。

    顧嬋醒來時,人已在永昭侯府。

    因她受了傷,三房一眾人又俱不在府中,便被安置在永和堂的碧紗櫥裏。

    二姑娘醒了,對整個侯府來說都是大事。

    因為近,蔣老太太來得最快,見到顧嬋便垂淚,心疼地埋怨道:“傻孩子,便是太後一時不肯將你重列玉牒,你也不能尋死啊……”

    顧嬋頭痛欲裂,腦中昏沉,但仍清晰地記得前事,她哪裏是因玉牒之事尋死,明明

    是為保清白……

    轉念一想,既然已被送迴家中,又特地尋了借口掩飾,那就說明宮裏有人幫她。

    除了寧太後,還有誰能擰得過韓啟。

    “祖母,我以後不會做傻事,惹祖母傷心了。”她柔柔地拉著蔣老太太手臂,也跟著一起掉眼淚,既是後怕,又是委屈。

    然而,對於她再一次化險為夷,平安無事,有些人顯然不那麽開心。

    三日後,顧嬋已能下床,雖然頭上傷口仍為痊愈,但行動已如常無礙,日間陪著蔣老太太一起坐在堂屋裏聊天解悶。

    守門的婆子進來迴稟,說二太太過來探視二姑娘。

    蔣老太太有些不悅,早兩天顧嬋傷重時又不見薛氏過來,這會兒人好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還過來做什麽。

    不過心裏頭這麽想,卻不能直接迴絕。

    見了麵,薛氏好一番噓寒問暖,殷勤體貼的幾乎讓人以為她轉了性。

    隻是,古語有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薛氏便露出本性來,“璨璨真是有福氣,得靖王垂憐,恢複自由身。那麽你自己有何打算?”

    顧嬋垂頭不語,蔣老太太代答道:“這些事將來再說。”

    薛氏卻道:“母親,俗話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如今我這兒有個好人選,端得是年少英俊,前程無量,最重要的是,他不嫌棄璨璨是再嫁之身。”

    蔣老太太半信半疑,疑是不覺得薛氏能認識什麽有臉麵的人,信則是看出來薛氏明顯因此而來,便道,“你且說說看,到底是什麽人。”

    薛氏閑不住的那張嘴,這次竟然沒第一時間答話,而是叫身旁的婆子遞上來一卷宣紙。

    蔣老太太展開來,紙上畫著一幅美人兒小像,美人臉是顧嬋的臉,五官神態無一不惟妙惟肖,身上穿戴佩飾則與她被從宮中送迴來時穿的那套一模一樣。

    “呦,畫得真好,隻不知出自哪家公子之手?”蔣老太太看出薛氏要賣關子,便再追問道。

    “這畫是珊姐兒昨個兒差人送迴來的。至於作畫的人麽,”薛氏掩口笑道,“那是咱們家大姑爺。”

    顧嬋原本所有注意力都被薛氏帶來的婆子吸引,聽了這話迴過神來,低聲迴應道:“二嬸嬸莫要說笑了,既是姐夫,自是與璨璨無緣的。”

    薛氏卻嗤笑道:“這話可就見外了,咱們都是一家人,當

    然是有緣的。珊姐兒有了孕之後,便念叨著要給姑爺納妾。我看她人老實,怕她鉗製不住那些個狐媚子,一直勸她且等等,人選得精挑細選。果然我有先見之明,姑爺如今看上了璨璨,那便是再好不過的。姐妹兩個共事一夫,珊姐兒不用擔心妾室不安分,璨璨也不用擔心再嫁後被主母磋磨……”

    “胡說些什麽!”蔣老太太氣得摔了茶杯,直接下了逐客令,“滾出去!”

    薛氏不肯走,被蔣老太太喚了力氣大的婆子往外拖,嘴上仍舊不依不饒,不幹不淨,“母親,我知道這話您不愛聽,可是大家得麵對現實不是,這皇家的棄婦能再嫁什麽好人家,我們姑爺官運正亨通,人年少有為,肯納她做妾已是她福氣了。你這會兒生氣,卻不知道璨璨早就動了心思,私下裏見過我們姑爺,把人迷得神魂顛倒,不然哪來得這幅畫。家裏把她千嬌百寵,養尊處優,耐不住人家自甘墮落,前腳死了夫婿,後腳就勾引姐夫。要真是咱們侯府的種,怎麽可能這麽下賤,說不定早年間走失後找迴來的,根本就不是三叔夫妻兩個生的,叫人換了……”

    人被拖遠了,聲音漸漸弱下,終於再聽不見。

    “祖母,我沒有……”

    顧嬋欲待解釋,卻被蔣老太太打斷道:“我知道。”

    說著拍了拍她的手,“我的孫女兒是什麽人我自個兒心裏有譜。”

    然而,顧嬋另有疑問,“祖母,三嬸嬸說的走失,是什麽意思?”

    “別聽她胡說八道。”蔣老太太擺手道,“那是個一等一的潑皮,自小在家裏跟同樣庶出的姐妹們互相糟踐慣了,什麽混賬話都敢說,你理她作甚。”

    比起薛氏來,顧嬋當然更相信祖母的話。

    而且,真正讓她發愁的,不是過去,而是現在和將來。

    如果,她不想改嫁,應該去哪兒?

    顧楓在傍晚時分到達侯府,進門便直奔祖母院中。

    “你怎麽能一個人就那樣跑出來,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年紀漸長怎麽反而還是這般不懂事?”

    他還在顧嬋又走失的後怕中沒有恢複過來,一見麵便喋喋不休的擺出“兄長”姿態教訓她。

    說完,趴去她額頭查看傷口,“看來好得差不多,明日應當可以啟程去福建。”

    “我不去。”顧嬋道,“祖母,我想入慈恩寺陪姑姑一起修行。”

    “不行!”顧楓搶先答話,斬釘截鐵反對

    道,“那種地方不是你該去的。”

    “璨璨,你先去福建陪父母一段時間,再做決定吧。”蔣老太太話說得溫和得多。

    顧嬋卻十分執拗,“我想得很清楚了。我真的不想再嫁,也不想被人誤會我在……”

    後麵的話她說不下去。

    不是因為薛氏今日上門來辱罵她,而是因為薛氏的態度讓她聯想起韓啟。

    她如今是個寡婦,雖然有侯府撐腰,甚至還有姨母保護,但又如何,改變不了旁的人心中對她不堪的看法。

    薛氏不過是誤會,才來出氣,她不怕。

    即便那位大姑爺當真存了要納她做妾室的想法,顧嬋也不擔心家中任何一位長輩會同意。

    韓啟卻不一樣。

    那是皇帝。

    這一次,寧太後幫了她。

    可若韓啟一意孤行,直接降旨,就像當初元和帝將她賜給韓拓時那般呢?

    屆時聖旨已出,便不可能再更改。

    去了慈恩寺,至少那是皇家寡居之人修行之所,韓啟再胡作妄為,也不敢從慈恩寺裏搶人。

    她不怕死。

    她隻想活著一天,便清清靜靜、清清白白。

    顧嬋主意已定,九頭牛都拉不迴。

    顧楓叫她氣得跳腳,“你等著!就算你要去,也等我迴來再去!我不管了!我受不了了!”

    他說著便跑了出去,據下人迴稟,三爺騎了馬出城去也。

    若肯乖乖等他的,便不是顧嬋。

    何況她也等不得,韓啟若不死心,隨時可能降下聖旨,顧嬋立心速戰速決,盡早入寺。

    當然,此事需得皇家人批準。

    寧太後特地召見了蔣老太太,兩人將顧嬋在宮中與恢迴到侯府的態度互相一通氣兒,也都知道一時三刻是不可能勸得住的。

    何況寧太後大抵也猜得出顧嬋最顧忌的是韓啟。

    當然,這事她不能說,說出來對兩個人都沒有益處。

    最後,索性還是用了最初的拖延之法。

    便準許顧嬋先入寺一年,既還了她的願,又讓她好好體會一番寡居的生活,屆時便知現實不似理想中那般容易。

    並且將靖王與王妃伉儷情深大肆宣揚稱頌,一個特地打破規矩準許王妃再嫁,一個執意要為夫婿守節,一時間也成為城中美

    談。

    顧嬋入慈恩寺那天,京師下了今冬第一場雪。

    雪花像揚起的鵝毛,漫天盤旋飛舞。

    車馬受天氣影響,前行極慢,耽擱到天擦黑才到達。

    寺中主持一早收到太後懿旨,將一切準備妥當。

    顧嬋被安排在顧景惠獨居院落的西廂,方便姑侄兩個作伴,互相照應。

    奔波一天,顧嬋也累了,與顧景惠同台用過齋飯,便欲告退迴房中安睡。

    “且別忙,我有樣東西給你。”

    顧景惠吩咐了丫鬟去寢房中取來兩個湯碗大的紅漆圓木盒。

    顧嬋揭開盒蓋,見其中分別盛滿紅豆與綠豆,她不明其意,抬頭看向姑母尋求解釋。

    “你且先收著,若遇夜裏不能安眠,便將兩盒豆子混在一處,再分別挑揀出來。”

    顧嬋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道過謝,之後便迴房去了。

    雖說是入寺修行,但還是有丫鬟跟著,碧苓碧落當日隨顧楓一起迴的侯府,此時自然陪顧嬋入寺照顧她起居。

    兩人服侍顧嬋解衣沐浴,之後按照向來的習慣,將香胰等物安置在浴盆旁的高幾上,留她一人在淨室泡澡。

    大抵是乏得緊,不大會兒,顧嬋便在澡桶裏睡著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隻覺澡桶裏的水已變得冰涼,凍得她直發抖。

    因為太冷,顧嬋也顧不上叫人來伺候,自己哆哆嗦嗦的爬出捅來,往靠牆的梨木衣架去取貼身的衣裳。

    她睡得尚有些迷糊,暈頭暈腦地走到半途,赫然發現衣架下露出一雙男子皂靴來。

    “誰?誰在那兒?”

    這一驚可令顧嬋徹底清醒過來,身子也因為恐懼抖得更加厲害。

    淨室不大,卻很空曠,顧嬋全身上下隻裹著一條浸濕了的白棉布巾,其餘衣裳皆掛在衣架上,此時進退不得,便是連尋死都不方便。

    那雙皂靴緩緩移動,高大的身影從衣架後轉出。

    來人穿玄色冬衣,披黑絲絨鬥篷,一張麵孔雖然瘦了,卻依然雋美如謫仙,可不正是令她朝思暮想的韓拓。

    顧嬋呆愣愣地看著他,一時間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還是因在佛門淨地遇上了鬼魂顯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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