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月隱不出。

    山路崎嶇多彎轉,多虧顧楓離開營寨時順手拔出一支火把,才能將前路照亮。

    兩人一路馬不停蹄,待到終於轉出大山,來到山腳下,天色已漸亮。

    “孫大人,我隻能送你到這裏了,”

    顧楓勒馬停步,細心地為孫潤昌指路,“順著這條路再往前走不遠就能見到驛館,你可以在那兒落腳歇息。不過為防被追兵追上,我建議你走得遠些再歇息。還有,大同千萬不要去,還有山西境內大的府城都別去,那些地方都駐了軍,萬一被發現報告給姐夫,那孫大人恐怕會有危險。”

    提醒完,顧楓又從馬鞍兜裏取出一個小包裹並一隻水囊,通通遞在孫潤昌手中,“這是一些幹糧,還有肉幹和水,足夠你三日飲食。之後,在沿途村鎮打尖便是。對了,你身上有現銀嗎?若是沒有,便先拿著這個。”

    顧楓說著,又從懷裏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來。

    這般殷切照顧,事事都為他考慮周到,孫潤昌本來有的那麽一點兒懷疑全都隨之煙消雲散。

    “有的,我有的。”孫潤昌自是不接,將荷包推了迴去,並因為感激顧楓的用心,便投桃報李,對他予以關懷,“顧大人,那你呢?你可是還要迴去?”

    “是啊。”顧楓答,“不然還能去哪呢?”

    孫潤昌擺手道:“你私自放了我出來,如果迴去,難道不會被治罪?”

    顧楓道:“如果不迴去,就此離開,豈不是成了逃兵,那是要受軍法處置的,不會好得了多少。”

    “你留下來,若被查出,定然沒有好果子吃。”

    孫潤昌今日遇的挫折磋磨,比平日數年裏還要多些,心中自是感慨非常,早已憋了一肚子話,隻是沒有適合的人可以講述。

    此時對顧楓除去了戒心,便有些忍不住,閑話抱怨劈裏啪啦冒出來。

    “我今日可是領教過了,那靖王詭計多端,他帳下的將士又那般野蠻……”話到一半,急急住口,解釋道,“哎,我不是說你。”

    顧楓笑著搖頭,“沒事,我今日也實在是看不過眼,孫大人你奉皇命辦事,姐夫卻那般無禮,為難孫大人你不算,還抗旨不尊……”

    他原先單手握住韁繩,此時越說越覺氣憤,需得借助舞動手臂才能發泄一二,不自覺便鬆開手去,“我當年投軍是為了報效國家,可不是為了與此等蠻人為伍。”

    再想想,又氣哼哼加上一句,“虧得我那時還以為姐夫是英雄豪傑,沒想到他……想來真是年少無知。”

    “難得顧大人如此明白事理,真是英雄出少年。”

    孫潤昌聽得顧楓與自己看法相似,更多生出幾分親近之心,伸手拍他肩膀稱讚一番。

    卻不知哪裏氣力使得不對路,顧楓胯.下坐騎忽地尥了個蹶子。

    顧楓身手好,騎術也精湛,抓了韁繩,三兩下便將馬兒製住,毫發無損,不過虛驚一場。

    倒是孫潤昌嚇得不輕,扯著韁繩策著馬,躲開顧楓那匹馬兒幾步遠,自認處在安全位置才停住。

    人安置妥當,才有心情感歎,“如今為了我,令顧大人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孫某實在是心中有愧。”

    顧楓豪情萬丈地一揮手,“嗨,這算不得什麽。真說起來,咱們兩家也沾著親不是,我還能跟啟表哥……”

    他突然住了口,輕咳一聲,又續道,“不好意思,我從前叫習慣了,一時忘記改口。我是說我還能跟著皇上稱唿您一聲小叔父呢。所以,小叔父就別客氣了,也別再叫我什麽大人,稱唿我潼林便好。”

    沾親帶故,救命之恩,同仇敵愾,隨便一樣都足夠讓兩個男人結為至交,更何況集齊三樁。

    因此,顧楓說得誠懇,孫潤昌受得也爽快。

    “好好好!”他連聲道好。

    既然是自己人,當然要為新認的大侄子出謀劃策,“潼林不如隨我一起迴京師罷了,反正屆時有皇上為你做主,也無需再擔心逃兵之罰。”

    不用顧楓自己提,孫潤昌也記得他曾是韓啟的伴讀,姨表兄弟,年紀相近,又從小一處讀書長大,孫潤昌理所當然認為韓啟願意對顧楓照佛一二。

    “我也想。”

    顧楓隻說了三個字,麵帶猶豫,語氣吞吐,與他給人爽利痛快的印象大有差別。

    孫潤昌也是多年官場裏浸.淫過的,這點察言觀色的本事當然有,便問道:“你有何顧慮?不防直言,且看我是否能助你解憂。”

    顧楓躍下地,牽著馬走到路邊樹下,盤起雙腿,席地而坐,擺出準備推心置腹,長談一番的姿態。

    孫潤昌自是跟隨著,在他身邊坐下。

    之後便聽得顧楓一聲長歎,“小叔父,不瞞你說,若是從前,我當然毫不猶豫地立刻投奔皇上去。但是現在……我不知道皇上

    現今究竟如何心思。之前家父被皇上貶去福建……我一直在前線,通信不方便,也不知到底發生何事。小叔父,你一直在京師,可知道家父被貶的內情麽?”

    “這你可問對人了,”孫潤昌一拍大腿,徐徐道來,“說來無非是皇上要減軍需,顧尚書反對,兩人起了爭執,於是……其實說起上來,皇上是心寒,覺得自己嫡親的姨夫偏了心,一切事情決斷都向著靖王。”

    “皇上這絕對是誤會了。”顧楓連忙解釋起來,“家父自幼教導潼林,顧家人不拉幫不結派,隻忠於天子一人,隻站天子隊,是天子幫,天子派。這是永昭侯府一門百餘年來安身立命的根本宗旨,父親又怎會為姐夫與皇上作對。”

    他一臉擔憂焦慮,絮絮叨叨講了一大堆,生怕說得少或者不誠懇,便講不清楚,要落下罪名一般。

    孫潤昌再次拍他肩膊,隻是這次將讚許換做安慰,“潼林莫要擔心,有你今日這番表現,待迴到京師,由我麵聖闡明詳情,皇上便會知道你心之所向。”

    “潼林不勝感激。”顧楓作揖致謝。

    “如你適才所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何須多禮。”孫潤昌道。

    說罷,才想起自己這話怕是有拉幫結派的嫌疑,擔心天子幫的顧楓瞧不上,連忙補多一句,“更何況,我都是照實說,對不。”

    事情就此抵定。

    兩人分了幹糧和水,伴著初升的朝霞,將就吃了一頓早飯。

    “潼林尚有一事不明,想請小叔父指教。”

    顧楓吃飽喝足,忽然想起一事,湊近孫潤昌身前,神秘兮兮地問起,“皇上聖旨裏為何說姐夫與敵軍有來往?可是查探到何事?”

    “這個……”孫潤昌遲疑著,隻說了兩個字便住口,反問顧楓道,“你不知道?”

    顧楓搖頭。

    孫潤昌又問:“你真的沒發現?”

    顧楓再次搖頭。

    孫潤昌本來不過是想詐上一詐,顧楓畢竟長期待在軍隊裏,萬一靖王當真有什麽不軌的舉動,顧楓又是他小舅子,能知道一些也實屬尋常。

    但看顧楓搖頭搖得那叫一個誠懇,大眼睛裏全是好奇,就差在臉上寫一筆“等你講秘密給我聽”了。

    可見他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詐出機密好立功的計劃沒能成功,孫潤昌收了那份心,便開始對顧楓賣弄起來,“皇上想收迴兵權,讓靖王迴京

    師去,那便總得有個適當的理由不是。總不能說,你最近又勝了幾次戰事,表現太好,所以請你迴京師歇個大假。”

    看看,看看,便是以有嫌疑待查之罪奪靖王兵權,他都敢不遵從,若用其他方式,當然更不可能成功奏效。

    孫潤昌出京師時本還有那麽一點點覺得,皇上這時候如此做不太恰當。

    但見識過了靖王其人之後,再想想當年他解救京師圍城大難旗下兵士的勇武,孫潤昌便覺得還是應當趁早將靖王收服。

    不然等他大勝歸朝,保不齊會鬧什麽幺蛾子出來,那時可當真沒人治得住靖王的軍隊。

    如此想來,皇上年紀雖小,做事不但沒有不恰當,還深謀遠慮,早著先機,總而言之,皇上不愧是皇上,英明啊!

    顧楓聞言,恍然大悟,拍著大腿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皇上在軍中安插了眼線,探查出什麽重要事項。”

    至於靖王身邊到底有沒有細作,孫潤昌則毫不知情。不過,他可不會當著顧楓的麵承認自己不夠格兒知道所有機密,所以嘴上拐了個彎兒,將話變個說法,“這個嘛,據我所知並沒有。”

    “那依小叔父所見,皇上是否需要這樣這般人手?”

    顧楓問得認真,孫潤昌卻不好答話。

    皇上到底要不要在靖王身邊安插細作、探子,他孫潤昌一個翰林說得哪裏能作準。

    他思索半晌,才道:“依我所見,想辦法取迴兵權才是正事。”

    說完了,孫潤昌都忍不住想給自己拍掌。

    本來嘛,放個細作,也不過是暗搓搓地查探事情,再密報過來,情報再多再細致,又不能真的改變什麽事。

    而皇上登基後一連串動作,誰都看得出,這是快要容不下靖王了。

    所以重點之中的重點,便是兵權一事。

    可是,顧楓想法明顯與孫潤昌不一樣,他興致勃勃道:“小叔父,皇上在軍中安插眼線也是正事,畢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皇上對軍中各事了解得越清楚透徹,才更容易選擇適當的時機,成功將兵權收迴手中。”

    聽起來倒是挺有道理,孫潤昌順口問道:“可是這樣的人選上哪兒去找?貿貿然收買士兵怕會走漏風聲,往軍中進人恐怕也會惹人懷疑,屆時防備都來不及,又怎麽可能打探到機密事情?”

    他雖是門外漢,問題問得倒是十分精準。

    一般來說,細作的安插至少要經過數年部署與行動,才能漸漸奏效,需要極大的耐性,更要小心謹慎。

    想在與瓦剌戰事完結前,臨時安插細作入營寨並成功套取機密,時間顯然太過緊迫,根本不可能成功。

    沒想到顧楓卻站起身,昂首挺胸,慷慨激昂道:“有我在啊!小叔父,我願意為皇上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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