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皇後最終也沒能等到元和帝一句半句迴應。

    男人仰臥著,唿吸平靜綿長,看起來像是睡熟了。

    “陛下,臣妾告退。”寧皇後行過禮,施施然離去,在等待中曾經展現出憤怒失望的麵孔也恢複一如既往地祥和穩重。

    “去請陳永安過來。”迴到鳳儀宮,寧皇後丟下一句話給郝嬤嬤,便走入小佛堂。

    長壽香十二個時辰點燃不斷,一縷青煙嫋嫋升騰。

    寧皇後沉著臉,伸出手去將之折斷。

    因力氣施得過大,汝窯青蓮香座被帶得一個骨碌跌落地上,層層疊疊盛開綻放的花瓣砸在金磚地上,頃刻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子時三刻,鳳儀宮有神秘客到訪。

    純黑暗紋鬥篷將來人全身包裹,麵孔也被風帽遮得嚴嚴實實,隻能從身量步態麵前認出是個男子。

    他駕輕就熟地進入正殿,向端坐榻上的寧皇後施禮道:“臣陳永安,見過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寧皇後微微抬手道:“平身,賜座。”

    陳永安倒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往榻側的紅木繡墩上一坐,伸手撣平曳撒上的褶皺,不緊不慢道:“不知娘娘召微臣前來,有何吩咐?”

    “你在司禮監秉筆的位置上也快十年了,本宮打算讓你升一升,若你為本宮辦好了事情,便將掌印一職給你,如何?”寧皇後開門見山,畫出大餅,誘人跟隨賣命。

    內侍們都是人精,主子主動示好,哪有聽不懂的,陳永安忙道:“謝娘娘隆恩。”

    可他到底不是底層望著天等主子垂憐的小太監,司禮監秉筆說大不大,卻也見過世麵,自然不會輕易上鉤,“娘娘,臣屈居人下,聽差辦事多年,實在有些膩歪,看中提督之位久矣,此刻鬥膽一提,不知娘娘能否行個方便?”

    寧皇後手掌“啪”一聲落在榻幾上,厲聲嗬斥道:“大膽,竟然同本宮討價還價!”

    陳永安當真極為大膽,皇後發怒,他竟然麵不改色,依舊端坐繡墩,不慌不忙地敘敘道:“臣也不想冒犯娘娘,可是當年娘娘叫臣做的事情,臣現在迴憶起來還心有餘悸。董大將軍本是一門忠烈,卻以通敵叛國問罪處死,衛國公府上下四百五十七口人,人人死不瞑目。臣這些年食不安寢不穩,一閉上眼就看見幽魂索命,難道娘娘您就沒有一點不安樂?”

    說到最後,一雙下垂無神的眼睛,竟然閃出精光

    ,示威似的盯住寧皇後,毫無迴避之意。

    按規矩,宮人內侍與主子迴話時皆需低頭斂目,不可直視上主。

    寧皇後一輩子也沒被底下人這樣瞧過,原本佯裝發怒震懾於人,此時卻變作實打實的三分怒火,咬牙問道:“你這是要挾本宮?”

    “臣不敢。”陳永安忽地垂低頭,姿態極恭順,說出的話卻猖狂不改,“娘娘看得起臣,要臣做事,那是臣的福氣。不過,臣當年那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也不知原來臣還有良心,做了醃臢事會虧心,但如今,臣年紀越大膽子越小,做起事來難免有些瞻前顧後,畏首畏尾。臣無親無故、無子無女,什麽金銀財寶、死後榮耀都不感興趣,臣唯一的盼望不過是趁還活在人世時過把大權在握的癮,還往娘娘成全。”

    “本宮要是不成全,你又待如何?”寧皇後強壓著怒意問道,若是她力氣再大些,隻怕手中的茶盞都要因無辜承受怒火而被捏碎。

    陳永安仿似混不吝,慢悠悠答道:“臣反正孑然一身,什麽都無所謂。倒是娘娘您,聽說七皇子殿下婚事初定,正妃人選是兵部尚書嫡長孫女,側妃人選是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家的閨女。這兵部有調兵權而無統兵權,五軍都督府有統兵權而無調兵權,兩者本是互相節製,若有朝一日合作起來,想來也親密無間,毫無阻滯……”

    “住口!”寧皇後喝止道。

    心思打算被人看透說破,她心中驚懼不定,一個小小司禮監秉筆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人,難怪元和帝在立儲之事上刻意迴避。

    如今寧皇後騎虎難下,既召來陳永安,事情做與不做已無區別,隻能放手一搏,元和帝的打算她猜得出,她卻不能讓他如意。韓拓自小吃得明裏暗裏的苦頭太多,麵上不顯,心裏門兒清,若他登基為帝,屆時絕不會有她母子二人好果子吃。

    但她可不能被個陳永安拿捏住,就算有事要仰賴他辦,誰是主誰是仆也得論個清楚明白,“廢話那麽多,就不怕本宮不耐煩起來,了結了你?到時別說掌印提督,能得張草席就算你有造化。”

    “臣當然怕,不過娘娘要是舍得,早就把臣上麵也哢嚓一刀,”陳永安一壁說,一壁手掌成刀在脖頸處裝模作樣地比劃一下,“哪會留臣到今日,可見臣還是有些地方得娘娘看重,是別人替代不了的。”

    他口中答得極順溜兒,麵上可沒有一點懼怕之意,說到後來言語中反而盡是得意,隱隱還有些許挑釁。

    陳永安看得沒

    錯,說得也沒錯,寧皇後竟然反駁不了,被他氣得直笑,哼聲道:“本宮就是欣賞你會審時度勢,有自知之明。”

    “謝娘娘謬讚。”陳永安躬身謝道。

    “聽著,梁晨光大前日帶了一隊禁衛出城,我不需要知道他到底去哪兒,也不想知道他要做什麽,我隻要他不能活著到達目的地,也不能活著迴京師。”寧皇後不再與他兜圈子,直接提出要求,“總之,這事兒你辦成了,司禮監提督就是你囊中之物,否則……”

    她刻意停頓。

    陳永安順口接茬,“小心臣項上人頭。”

    交易達成,陳永安重新兜好風帽,起身告退。

    元和二十四年五月初三,皇帝駕崩。

    次日,五月初四,七皇子韓啟登基為帝,改年號為嘉德。

    五月初六,端午節假後第一日上朝,嘉德帝頒下聖旨,調兵部尚書顧景吾至福建承宣布政使司任布政使,並監管嚴辦當地拖延已久的海禁之事。

    又次日,嘉德帝再頒新旨,河南大旱,開倉賑災,奈何國庫空虛,不能兼顧,靖王就藩多年,又兼得原楚王封地,俸祿豐厚,財帛廣進,此時應以受災百姓為先,朝廷將暫停為靖王麾下軍隊提供軍需供應,一切由靖王自行備置妥當。

    因天雨受阻,四樁消息皆在五月十三那日同一時間送到靖王府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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