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月十五花朝節這日,幽州府已是滿城春.色,草長鶯飛。

    晨鍾初響,城門才開,往郊外踏青的人們已行動起來,治水兩岸的官道上熙來攘往,馬車密密麻麻一輛接著一輛望不到盡頭。

    河堤上楊柳抽出嫩芽,柔枝新綠,隨風款擺,路旁報春花如期綻放,一片片金黃璀璨迷人眼。

    顧嬋放下車窗簾,笑看身旁閉目養神的寧氏。

    寧氏身穿檀色織金月華裙,臂纏胭脂色雲紋直帔,妝容精致,麵色紅潤。她如今身子已大好,隻人稍清減些,乍一看反倒顯得年輕幾歲。

    母女兩個前世都沒機會見到幽州春日美景,這輩子一切都會不同。

    車行小半個時辰,遙遙望見百花園的墨瓦白牆,未至門前先聞人聲鼎沸。

    百花園本是前朝大儒於鴻傑的私宅,於鴻傑愛花成癖,在園中滿種各色名花,猶以牡丹為最。後來改朝換代,文人清傲,於鴻傑不願侍二主,到延壽寺剃度為僧,百花園也隨之成為寺廟的產業,不僅麵向百姓開放,還養活了大批花農。

    花朝節是百花園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延壽寺大半僧侶這日都會來協助理事,方丈濟空大師親迎寧氏母女至客房。稍事休息後,寧氏便去查看宴席準備情況,鄭氏等家仆昨日已先一步來打點籌辦相關事宜。

    顧嬋這半月並未如寧氏所願學習管家。事緣初一起她生了一場病,說來並無大礙,隻是之前奔波勞累,又擔驚受怕,自幼嬌養的姑娘哪裏受過半點苦,不過憑著救母的心氣兒強撐未倒,迴到家中後,緊繃的那根弦兒一放鬆,便隨著月事發作出來。

    寧氏那時已能下地,見女兒病得小可憐似的,索性放她自在,專心調養。

    今日她們出發得早,其他家的女眷還沒到,顧嬋便留在客房等馮鸞和章靜琴。

    碧落從紫檀嵌螺鈿匣子裏取出剪好的五彩紙箋配色,碧苓把成疊彩箋對折打孔再鋪展開,彩箋上便有一左一右對稱的兩個孔洞,顧嬋拿五股擰成一股的紅繩兩頭分別從兩個洞裏穿過,中間對稱著留空半臂長,各串上一個林檎果,最後底下打個如意結固定好。

    不多時,章靜琴先來了,還帶著她妹妹,九歲的章靜思。

    “你這個東西有意思!是怎麽想出來的?”章靜琴十分伶俐,擺弄幾下便猜出其中訣竅,不停追問。

    顧嬋含糊道:“一時心血來潮想到的,還沒試過呢,也不知道靈不靈。”

    其實,這法子是她上輩子從宮女那兒學來的。

    花朝節姑娘們要祭花神賞紅護花,用彩紙彩綢綁在花枝上,送禮給花神。傳說誰打扮得花樹最美、花枝最高,便能獲得最多福佑,所以民間總有藝高膽大的閨女搭梯子爬樹。

    但是皇宮裏麵規矩大,宮女們不能擅自登梯爬高,又不願意放棄祈求福佑的機會,人的智慧總能在困境裏發揚光大,於是琢磨出這麽一個應變的法子,將重物係在彩紙兩端,用巧勁拋出,便能飛掛上高枝。

    “咱們現在就去試試吧。”章靜琴好奇心大起,躍躍欲試。

    “再等等鸞姐姐吧,大家約好的。”顧嬋一壁勸,一壁指導她們兩個一起穿紅繩綁水果。

    章靜琴是個活潑跳脫的性子,等不過一刻鍾時間,已滿不耐煩,“說好早到的,怎麽失約呢,別等了,迴頭叫她自己去園子裏找我們。”

    章靜思對掛林檎果的五彩箋也新鮮得不行,盯著眼都不帶眨的,心思全寫在臉上。

    顧嬋隻好和她們去了客房的院子裏,在一棵玉蘭樹前試驗。

    章靜思最先拋,她年紀小,力氣也小,又不得其法,將將掛上一處比她個頭兒略高的花枝上。

    顧嬋模仿印象裏宮女的動作,悠著勁兒,比章靜思掛得高許多。

    章靜琴學著顧嬋的姿勢,不過力氣使得太大,林檎果拽著五彩箋在半空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度,高高從玉蘭樹頂掠過,最後又落迴地上。

    她不大服氣,撿起來一試再試,終於找到了訣竅,便吵著每人迴屋取多一疊,準備再比高下。

    可再出到院子裏,章靜琴又改了主意,“不行不行,在這裏玩不過癮,牡丹園東邊有從兩廣遷來的百年杜鵑樹,高有十餘米,我們去那兒。”她興致正高,並且打算為自己的失誤找迴場子。

    於是,章靜琴打頭,三人一路小跑,往目標行進。

    今日遊園賞花的人多,顧嬋骨子裏是個大姑娘了,總惦記著保持儀態,每次遙遙見到人影,便停下來規行矩步,漸漸落到最後。

    噢,其實也不算最後,在她後麵,還有提著彩箋兜的丫鬟們,彩紙占地兒卻不重,但那幾十個林檎果真叫碧落和碧苓吃不消,就是想跑也跑不動。

    經過綁滿紅黃兩色綢帶的牡丹園,穿出月亮門,前頭章靜琴和章靜思繞著池塘邊的抄手遊廊三拐兩拐不見了蹤影,後麵兩個丫鬟還沒跟上來,顧嬋

    索性站在門邊休息。

    驀地斜刺裏伸過來一隻手臂,攔腰箍著強橫地把她往後拖,她下意識地尖叫,嘴剛張開便堵上一隻溫熱的大手。掙紮踢打全部不管用,最後幹脆被豎著抱起放進假山石洞,才給落地。

    顧嬋擰轉身,驚慌未定,先對上韓拓似笑非笑的俊臉。

    “王爺!”她撫著胸口,半嗔半怒,“嚇死人了!”

    忽然想起一事,又問:“王爺怎麽會在這裏?”

    雖說花朝節未被特定為女兒節,但這一日並非國假,官府不休,商鋪照常營業,顧鬆顧楓哥倆兒就讀的寒山書院也不休沐,是以日間男人們大多沒得空閑來遊玩,不過晚間來赴宴而已。

    何況今兒是十五,顧景吾一早便趕去靖王府侯見,與她們母女同時出的家門,再加上三司其他的官員們……

    難道靖王殿下把他們全都晾在王府,自己跑來賞花?

    韓拓並不答她話,反問道:“你身子大好了?”

    顧嬋驚訝道:“王爺怎麽知道我生病了?難道王爺在我家裏安插了細作?”

    韓拓聞言賞了她額頭一記爆栗,“蕭鶴年走前我見過他。”

    他下手基本沒使力,奈何她皮膚嬌嫩,還是淡淡起了一道紅印。

    顧嬋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疼,揉著額頭,嘴嘟起老高,不滿道:“王爺專門來欺負人麽?”

    韓拓輕笑出聲,“送你的。”說著遞過來一個麵人。

    顧嬋歪著頭打量,“豬八戒背媳婦?”神情語氣絲毫不掩飾嫌棄,送她小孩子的玩意兒也就罷了,還是那麽個醜東西,就算不會挑,也可以送百花仙子應節麽。

    韓拓眼睛裏閃著亮光,唇角上翹,問道:“你記得?”

    記得什麽?顧嬋不明白,隻答:“我看過《西遊記》。”

    韓拓默然。

    八年前的第一個晚上,她哭著纏人,要他一起睡,還要聽故事,看她哭得花臉貓似的,他專挑了個滑稽的橋段講,逗得她咯咯嬌笑。

    明知她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偏不死心,非要試試看她會不會想起來。

    初一那天顧景吾送了韓拓一把西域鍛造的斷水寶刀,作為救他妻女的答謝,雖未明言,行動卻表明將人情債攬到自己身上,從今往後跟顧嬋再沒瓜葛。

    韓拓可不會讓他如意。

    “本王是來找你索取迴報的。

    ”他往前邁步,逼與他麵對麵站著的顧嬋不停後退,直到背抵住石壁,再退無可退。

    石洞頂上半空,駕一座造景的漢白玉橋,一縷陽光透過橋洞,照在麵前的姑娘身上。

    顧嬋今天穿一襲月白妝花齊胸襦裙,搭配水藍緞直領上襦,裙邊還係了妃色縐紗絛子,長發挽成隨雲髻,髻側簪一朵趙粉,既雅致又嬌俏。

    自從驛站一別,他們不過二十日未見,她竟已褪去稚氣,變得亭亭玉立。

    韓拓分不清究竟是裝扮的原因,還是成長中的少女本就變化得快。他也無心分辨,隻知她更令他想親近,而他的打算本就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要將兩人之間的聯係織成線、纏成網,千絲萬縷再不能斬斷。

    “王爺想要什麽?”顧嬋問。

    韓拓站得太近,近到唿吸可聞,她鼻息間充盈的全是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這令她有些局促,羞澀地低下頭,心不在焉地轉動手中的麵人。

    “我要……”

    他聲音漸低,她聽不清楚,茫然抬頭,隻見他俯下.身,一分一寸地靠近,麵孔在她眼前無限放大,長而卷翹的睫毛,高而挺直的鼻梁,薄而緊抿的唇……

    顧嬋腦中一片空白,麵人脫手,啪一聲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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