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紅袖而言, 她的命運是既定的, 她所幻想的最好的未來, 就是等待著在最好的年紀抓住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或許是富商, 或許是個少爺, 然後被贖出妓院,從一個大點的牢籠, 進入一個小的牢籠。 她會得寵, 然後失寵,她的出身注定她無法成為任何人明媒正娶的妻子。 也或許她不會被贖出去,等她老了, 她會在妓院成為一個掃地的婆婆,佝僂著身體,擦拭著台階和地麵,沒人會知道她風華正茂時也曾是個風姿綽約的美人。 她想過很多, 卻沒想過自己會坐在這樣一個地方,沒有想過自己過往的種種經曆,會成為她如今依仗的經驗。 “安秀,別坐著了,快上來睡。”宮女半眯著眼睛躺在床上叫她,“明日還得早起幹活呢。” 紅袖爬上床,蓋上被子,隻露出半個腦袋,宮女們小聲說著白天的事。 “我睡不著,下午姑姑罰我跪,我膝蓋現在還疼。” 小宮女們都是小吏的女兒,她們沒有享受過權貴的奢侈生活,和普通百姓家女兒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不用餓肚子,但活還是要幹的,小吏的俸祿加上受賄也不夠一個家庭享受。 “姑姑好兇……” “她們把皇後娘娘藏著呢!” 大宮女們把持著皇後身邊的所有事,她們是皇後的眼睛,是皇後的耳朵,她們把小宮女們壓在下麵,就是害怕她們竄上去了,自己就得下來,畢竟皇後身邊的位子是數得著的。 但在小宮女們天真的幻想中,皇後是被大宮女藏起來了。 紅袖靜靜的聽著,一句話都沒有說。 “皇後娘娘脾氣好呢,聽說犯了錯也不打板子。” “皇後娘娘不打,姑姑們要打的,打手心也疼啊。” “聽說打二十下手心,手就腫了,打五十下,手就廢了。” “我們可不能犯錯,挨打事小,丟人事大,我家裏還等著我從宮裏出去呢!” 雖然出宮時年紀就大了,但在宮裏待過的姑娘,出去以後更好說親。 能進宮是有麵子的事。 “聽說李娘娘最受寵,皇上每天都去找她。” “李娘娘長得美呢!她們都說李娘娘比楊貴妃還美!” “不美能讓皇上愛她嗎?” “快睡,明天還要幹活呢,別把姑姑吵醒了。” 小宮女們這才不說話了,有些人閉上了眼睛睡覺,有些人還睜著眼睛,跟旁邊的小姐妹對視一眼,把頭埋進被子裏悶笑。 陽光普照大地,這座臨時的狹小皇城從黑夜中蘇醒,內侍和宮女們腳步匆匆,早春寒氣未散,他們穿著棉衣行走在皇城中,紅袖跟著宮女們低頭前進,她們的目光永遠看著麵前的路麵,誰也不知道前方是什麽,前方有誰。 “安秀,你跟我來。”領頭的宮女叫住了紅袖。 紅袖規矩的走到她麵前,紅袖低著頭,目光茫然不安,就像每一個心中忐忑的年輕姑娘。 宮女衝紅袖笑了笑:“我看你老實,人也乖巧,正巧殿裏有位姐姐離宮,差一個奉茶宮女。” 紅袖眼中迸發出光彩,她看上去十分雀躍,小心翼翼地說:“我給張姐姐買了胭脂。” 宮女姓張,此時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我又不是衝著這點好處,就是看你乖巧,給你個機會。” 紅袖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是姐姐念著我。” 她可給了這位張宮女不少好處,帶進宮的金子幾乎全給了她,才勉強打通了這個關節。 如果張宮女沒有完成承諾,那她在宮中也是舉步維艱,到時候隻能傳信給安老四他們,重新想辦法,最開始的計劃也得宣告失敗,而她也隻能成為他們在宮中的一隻眼睛。 張宮女接過紅袖遞過來的一小盒胭脂,抿嘴笑道:“日後若能在娘娘麵前得臉,可別忘了我。” 紅袖:“借姐姐吉言,若有一日發達了,必不忘姐姐的大恩。” “這便走。”張宮女在前麵帶路,叮囑紅袖,“去了殿裏可得謹慎些,你聰明,別的不用我提點,就記得一句,別人倒不用管,那位趙姑姑可得小心,她在皇後娘娘身邊最得臉,你若得罪了別人倒還好,若是得罪了她,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紅袖小聲問:“趙姑姑很兇嗎?” 張宮女帶著她穿過小門,這邊沒人經過算是死角,她左顧右盼,確定周圍沒人經過以後才拉著紅袖說:“趙姑姑是跟著娘娘的老人了。” “在娘娘還沒進宮前就是娘娘身邊最得力的人。”張宮女說,“她不愛財,你也別湊到她麵前去送禮,趙姑姑喜歡老實人。” 紅袖明白了,甜笑道:“多謝姐姐。” 張宮女笑道:“你好了,我也能更好,是不是?” 能在宮裏混的好,在主子麵前混個臉熟,以後就是出了宮,生了孩子,說不定也能迴宮裏繼續當嬤嬤,要是運氣好,主子有了孩子,也能迴來當奶娘,到時候就是一步登天了。 隻要能被主子記得,別的都是虛的。 奉茶宮女能做的事並不多,就是給皇後煮茶,如果皇後身邊的宮女把著,那她連端茶到皇後麵前混臉熟的機會也沒有。 可即便是這樣,爭這個位子的人也能搶破頭。 “趙姑姑,這就是安秀。”張宮女把紅袖帶到趙姑姑麵前,所有在殿內的宮女,都要在她麵前過一遍。 趙姑姑三十多歲,她板著一張臉,有一種超過年紀的刻板感覺,她的嘴唇很薄,顯得有些刻薄,她的背微微佝僂,這是長年累月彎腰帶來的結果,無論她在皇後麵前多麽得臉,手裏握著多大的權力,她也隻是個麵對主人不能直起腰的奴婢。 趙姑姑隻是打量了紅袖一眼,淡然地說:“老實本分,做好該做的事,別起不該有的心思。” 紅袖低著頭,她隻能看見自己的裙擺:“是,謝姑姑提點。” 趙姑姑:“提點算不上,跟過來。” 紅袖是學過點茶的,她的茶藝很好,妓院出身的花魁,她要精通琴棋書畫,能和文人吟詩作對風花雪月,也要會伺候人。 在古代當高級妓女,也是一項技術活。 “不錯。”趙姑姑喝了一口紅袖點的茶,最終下了這麽一個評語,“手藝還成。” 紅袖恰當的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趙姑姑斜看了她一眼,紅袖瑟縮的縮緊脖子。 趙姑姑:“如此跳脫,像什麽樣子?這裏是皇後的宮殿,是天下女人的表率!” 紅袖低著頭:“是。” 趙姑姑移開視線:“你是皇後娘娘的奴才,要為皇後娘娘盡忠,若叫我知道你與外頭互通有無,我就叫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等趙姑姑敲打完了,紅袖才被別的宮女領走。 雖然是皇後的宮殿,但其實並不大,安豐畢竟隻是一個縣,無法跟大都相比,也無法跟真正的皇城媲美,隻是所有人都假裝這裏就是皇城,裝得久了,好像宮殿也變得更加富麗堂皇起來。 紅袖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這一切,內心卻充滿了鄙夷。 這裏的女人們以自己成為皇後的宮女驕傲,她們把自身的榮辱係在一個人身上。 這個人叫她們生就生,叫她們死就死。 跟曾經的她何其相似? 她曾經也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 但後來她發現,命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活得快活。 就好比她如今站在這裏,不是因為要為家族的榮譽,也不是因為被逼無奈,她是自己選擇了這一切。 所以她可以麵對這次選擇帶來的所有好處和壞處。 這些女人卻不行。 如果皇後倒了,她們也就完了,甚至她們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紅袖站在茶室裏,身後放著數不清的茶葉,室內彌漫著濃烈的茶香,她的手腕很細,很白,她穿著宮裝,梳著最普通的發髻,臉上沒什麽表情,周圍的宮女各做各的事,沒人發出聲音,安靜的好像身處墓穴之中。 皇後的宮殿,說來體麵,但隻有皇後的宮殿有什麽可體麵的? 皇帝在誰那,誰那才體麵。 外頭的人都說皇後慈善,可沒人想過,如果皇後真的慈善,為什麽李娘娘如此盛寵卻沒有產子?皇上年輕力壯,龍精虎猛,宮裏還不是沒有皇子皇女,李娘娘也正當壯年,每日都有太醫請安,受寵最多,男女相合,乃有子,這才是自然。 紅袖嘴角含笑。 她不怕皇後兇殘貪婪,就怕皇後無欲無求。 一個無欲無求的人,才是最恐怖的人。 這個人自己什麽都不想要。 別人又怎麽在她身上謀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呢? 她越兇狠,紅袖就越可能爬上去。 紅袖深吸一口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還得繼續蟄伏,徐徐圖之。第101章 101 “將軍, 那邊來人了。” 親兵站在帳外,此時天還未亮, 大霧彌漫, 天暗如墨, 陳柏鬆睜開眼睛, 分明是才醒的人, 眼底卻沒有絲毫困頓, 清醒的不像是剛睜眼的人,他披著大襖坐起來, 套上鞋襪後走出去, 冷風一激, 更精神了些。 陳柏鬆眺望遠方,問道:“派的誰來?” 親兵:“是個老東西, 胡子一大把。” 陳柏鬆皺起眉頭:“問你身份, 誰問你年紀了?” 親兵一愣:“說是被抓的那位張大人的爹。” 陳柏鬆:“先把人安置了。” 親兵點頭,直接下去了。 陳柏鬆這才迴去重新穿衣服, 在軍營裏他穿著盔甲, 盔甲重達三十多斤,每迴穿戴都是麻煩,得讓兩個親兵一同上手, 才能迅速穿戴整齊,每迴脫下就是大汗淋漓,裏衣全濕,在軍中又沒有條件每日淨身, 陳柏鬆自己都覺得自己快臭了。 親兵舉著胸甲給陳柏鬆穿戴,湊近了以後鼻子一動,笑道:“將軍日後若是娶妻,怕是新婚夜得把新娘子給熏死。” 另一個親兵也笑:“將軍願不願意娶妻還兩說呢,咱們將軍英雄蓋世,哪有女兒不愛的?” “這你就不懂了?女子都愛文縐縐的書生。” 陳柏鬆穿戴好盔甲:“你們既然話這麽多,今日就在這帳內待著,好好說說話,一刻也不許停。” 親兵對視一眼,連忙說:“將軍,我跟他可沒什麽說的,有說閑話的功夫,還不如上戰場多殺幾個敵人,您說是?” 陳柏鬆邁開步子,親兵緊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