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是不能繼續趕路了。 這麽多人,還有財物,雖說沒把牛羊帶上,但除了活物以外,能帶的都沒放過。 帶著這麽多東西,自然趕不了遠路。 脫脫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他以為他們會有什麽別的打算和考量,但人家很淳樸的告訴他:“沒別的,就是舍不得錢。” 脫脫隻能寬慰道:“既到了這兒,就安心過日子。” 布和還是有自己擔心的地方,他有些憂慮道:“都是漢人呢!” 漢人和他們的關係早幾年還是不錯的,隨著世態越發糟糕,他們的關係也就越發糟糕,漢人覺得蒙古人會害他們,蒙古人也覺得漢人會害他們。 脫脫問他:“那你可有什麽法子?” 布和掰著手指數:“我隻有兩個女兒待嫁,兩個兒子未娶。” 他說:“我這就找媒婆去!” 這是布和的智慧。 姻親是打進一個新環境的最好辦法,他很快就找好了女婿,女婿是不缺的,遍地都是嗷嗷叫著想娶媳婦的年輕男人。 不過布和就給剩下的兩個兒子找不到媳婦——於是他又幹了一件叫人大跌眼鏡的事,他在問過脫脫以後,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塞進了兩戶寡婦家。 兩個寡婦都不是新寡了,守了至少有十年,世道還沒亂就開始守,也沒有子女,因為是寡婦,父母兄弟也不能時時走動,一年到頭把自己關在院子裏,有時候周圍的鄰居都不記得裏頭的人上迴出來是什麽時候了。 在所有人都還在看熱鬧的時候,布和就已經站穩腳跟了。 兩個姑娘嫁給了本地的大戶——這個大戶指的是族中人多。 兩個兒子娶了寡婦,寡婦的娘家也與他們走動起來。 布和還在城外靠山的地方租了地,買了牛和羊,很快跟周圍的住戶熟悉起來,買來的母羊和母牛剛下完崽,正是有奶的時候,布和就一桶一桶的賣。 有了住所,有了“親朋”,有了活幹,他們的心也就定了。 —— 林淵看著下人們送上來的奶製品,鼻尖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腥臊味,未經處理的生奶都有一股味。 林淵衝下人說道:“你去問問布和,他家會不會做奶豆腐。” 如果能做出來,行軍的時候士兵們又能多一樣補充能量的方便食物。 這些個瑣碎的事下頭的人也不會報給他,真報給他了,他能被煩死,但不報給他,他又要一直想著。 林淵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是天生的勞碌命。第98章 098 軍營裏的火光還沒有熄滅, 士兵們圍在篝火前聊天,他們穿著新發的棉衣——都是一個色, 大小也差不多, 用腰帶稍微緊一緊, 瘦些的也能穿, 他們手裏捧著水杯, 裏頭倒著熱水, 還有不少脫了鞋子在火邊烤腳。 當兵的無令不能出軍營,別說他們, 就是上頭的百夫長, 千夫長, 偷偷跑出去也是要砍頭的,管得嚴, 執行軍法的人誰的麵子都不給, 也因為這個,軍營周邊的老百姓倒不用過得那麽提心吊膽。 當兵的在軍營裏待上一個月, 才能出去走動兩天, 就這兩天時間還得把行程報告清楚。 但軍營裏倒也有不少娛樂活動——比如林淵叫人弄了籃球和蹴鞠,還有些簡單的健身器材,類似於公園健身場所裏的器材, 訓練結束以後,當兵的也能給自己找點事幹。 趙老四捧著水杯,從腳下熄滅的火堆餘燼裏扒拉出一個紅薯,吹了兩口就剝了皮開吃。 旁邊的人笑他:“你還藏了一個, 急什麽?又不是明天就沒得吃,明天有肉湯喝呢,不比單吃這個好?” 趙老四三兩口吃完一個紅薯,並沒覺得太飽,他是逃難來的,媳婦孩子都死在了路上,他無處可去,在高郵又沒有親戚,明知當兵就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他也還是咬牙投了軍。 “這麽好的東西,明日還有?”趙老四舔了舔自己的牙,還想從牙上舔點紅薯下來。 同袍笑他:“這是什麽好東西?現如今外頭種它種得最多。” “這玩意長得快,長得多。”同袍以前也是種地的,提起這個也來了精神,湊過去與趙老四詳談起來,“一天一個樣!” “就那麽一點,能收這麽多。” 同袍皮膚黝黑,笑起來連牙豁子都露了出來。 趙老四說:“我更喜歡吃紅薯。” 身邊的人都說:“我也喜歡吃紅薯,土豆沒紅薯甜,也沒那麽香。” “那紅薯和土豆,隻有咱們這兒能種嗎?”趙老四小聲問。 同袍:“這兩樣東西不怎麽挑地,哪怕是下等地也能種,收的也比別的多。” 趙老四瞪大了眼睛:“那……那我逃過來的時候,一路也沒看著有人種啊。” 隨著林淵這邊紅薯土豆產量的激增,一直居高不下的糧價緩緩迴落,但林淵一直托著紅薯和土豆的價格,他要讓人們覺得種這兩樣有的掙,人們都是逐利的,或許餓肚子的時候覺得種紅薯和土豆是好事,但肚子的問題解決了,當然就想掙得多一點。 現在他手裏除了幾個大城能做到收支平衡,自產自銷以外,別的小城還得靠他給糧食。 紅薯和土豆也就沒有流出去,畢竟自家人還吃不夠。 也不是沒人不想要種子,各方勢力來打聽的並不少。 糧草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是重中之重,當兵的要有飯吃才會聽話,也要有飯吃才有力氣上戰場。 但距離上次林淵砍頭立威還沒過去三年,商人們蠢蠢欲動,卻沒幾個真敢上手的,都盯著別人,想看看別人時候動。 有時候暴力威懾確實能帶來相對長久的安穩。 “三日後要抽些人去鎮子上,這迴怎麽抽?” 當兵的還在閑談,趙老四是新來的,聽不懂,他茫然的看著同袍。 同袍解釋道:“就是帶著吃的和穿的,給那些窮山僻壤裏的人送過去。” 趙老四嚇了一跳:“管他們幹啥,那不是……”不是吃飽了撐了嗎? 同袍:“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兵?” 趙老四疑惑道:“將軍的兵?” 同袍們發出哄笑:“是南菩薩的兵!你竟連這個都不知道?咱們那南菩薩有顆天生的菩薩心腸,見不得人受苦,這才叫咱們去救那些受苦的人。” 趙老四更疑惑了。 這些當兵的竟然也真心愛戴那個南菩薩? 世上的道理,不都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嗎? 趙老四也見過好人,大多都沒什麽好下場,反倒是自私自利,刻薄殘暴的人過得更好。 “沒有南菩薩,我早就死了。”同袍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當時又瘦又瘸,進了軍營多虧了同袍們照顧我,這才養了迴來,就我以前那樣,誰會浪費糧食來管我?” 眾人吵吵鬧鬧,不知誰先起了話頭,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以前,好好的閑談時光迅速轉變成了憶苦大會。 翌日清晨點兵的時候,趙老四也在下次去鎮子的人選中。 同班的戰友在訓練結束後都向趙老四表達了羨慕之情。 “難得出去一次,不要愁眉苦臉的,雖然路上苦了一點,但挺有趣的。” 趙老四奇怪:“有趣?” 同袍勾肩搭背地說:“比悶在軍營裏好啊,還能比賽打獵,獵的獵物都歸自己,沒獵物就啃幹糧,白天趕路,晚上一閉眼就能睡著,累是累,但難得能累的那麽快活。” 趙老四卻說:“我不想出去,我就想待在軍營裏。” 軍營多好啊,有厚實保暖的衣裳,一年至少有兩套,每天都能吃飽,就算沒有肉,紅薯和土豆是可以敞開肚皮吃的,一人有一張床,雖然很小,但躺下一個大男人沒什麽難度,翻身也不算難,他在家的時候都沒有一個人睡過一張床。 他害怕這次出去了,如果走到半路被丟下了怎麽辦?如果走丟了怎麽辦?他不認識路,說不定就在路上餓死了。 趙老四睡不著,他害怕半夜被拖走,他哪兒都不願意去。 到了列隊集合的時候,清點人數的士官才發現少了人,軍營裏軍紀森嚴,遲到早退這種事是絕沒有的,而且實行的還是小班連坐製,輕易不會有人有膽量犯錯。 “趙老四?這是哪個班的?班長呢?!叫班長過來!” 班長也很無語:“昨天睡前倒是聽他說過他不想去,但我也沒想到他真有膽子臨陣脫逃。” 這麽大個活人,總不可能真的瞬間從人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都說了以後這種事能不點新兵就別點。” 新兵都有這個毛病,他們一開始會歡天喜地的待在軍營,然後打死都不願意踏出軍營一步,隻有跟裏頭的人熟識了,清楚裏頭的運作了,才會變得平穩下來。 這裏倒是沒有逃兵——可不願意出軍營的兵,從某種程度來說和逃兵沒什麽兩樣。 趙老四最後是在床底下被找到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擠進去的,就連出都出不來,隻能把床卸了,趙老四不敢動,趴在地上哭,一邊哭一邊說:“我不費糧食,我不出去,別趕我走……” 這麽大一個人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看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班長隻能對清點的士官說:“他這樣子估計是去不了了。” 士官歎了口氣:“要我說啊,就不該給新來的機會。” 趙老四如願以償,並沒有跟著隊伍出去,他更喜歡小小的宿舍,以及每天相同的訓練。 頂替趙老四過去也是同批進來的新兵,名叫馮狗剩,因為表現的不錯,人看著也不算瘦弱,比起趙老四膽子更大,所以就挑中了他,馮狗剩背著行囊,每個當兵的背上都背著這東西,裏麵有他們自己要吃的幹糧,還有些必需品。 這些背包都是女人們縫製的,用最結實的粗布製成,容量很大,有兩條肩帶,下麵還有根布條,可以在腰上係起來,比以前省力多了。 馮狗剩也趕過路,但從不是這樣趕路,那時候趕路,肚子是癟的,腦子裏想的都是到了目的地以後能不能找到活幹,現在他肚子是飽的,雖然累,但身體是有勁的,他竟然還有心思在整隊休息的時候打量周圍的農田。 “這都荒了好幾年了。”馮狗剩看著荒蕪的土地,心疼的不行。 旁人歎氣道:“守著地吃不飽呢。” 農戶種著地,卻因為吃不飽肚子而拋棄土地背井離鄉,說出去真像一個笑話。 馮狗剩想起自己在老家的時候,父母一年四季都忙著耕種,像是任勞任怨的耕牛,從沒有休息的日子,收獲的時候,他們守著金黃的麥田,風一吹,麥穗在耳邊發出沙沙的聲響,可是他們家的糧倉永遠隻有那麽點糧食。 那時候他不明白,為什麽地裏那麽多糧食,卻還是吃不飽肚子。 馮狗剩彎下腰,捏了一把土,捏了點放進嘴裏,他衝旁邊的人說:“這地好,是肥地。” “你還有嚐土的本事呢?” “老莊稼把式才會?” 馮狗剩靦腆地笑了笑:“不一定準,就會一點。” “對了,這兒既然有這麽多田,怎麽沒看到村子?”馮狗剩站起來,奇怪的朝遠處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