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泰克畢爾”念完之後,阿匐和穆斯林們向各自的左右兩側出“賽倆目”:“按賽倆目爾來坤!”向天使致意。每個穆斯林的雙肩都有兩位天使,左邊的記著他的罪惡,右邊的記著他的善功!


    全體穆斯林把雙手舉到麵前,接“堵阿以”。在這一刹那,亡人的靈魂才確切地感知自己已經亡故了,該走向歸宿了!


    穆斯林們抬起安放著新月遺體的“埋體匣子”,為她送行,新月離家遠行的時刻到了!“博雅”宅,永別了!


    “新月!新月!……”陳淑彥哭喊著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舍不得放開妹妹;“新月!新月!……”韓子奇沙啞地唿喚著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舍不得放開女兒!


    穆斯林們沒有一個不灑下了淚水,但是誰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須啟程了!


    韓太太含淚拉住丈夫和兒媳:“讓她走吧,讓她放心地走,沒牽沒掛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別掛牽家!等到七日,媽再去看你!”


    “埋體匣子”緩緩地移動,韓子奇扶著女兒,踉踉蹌蹌往前追去……


    遺體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門口的敞篷卡車。


    胡同裏擠滿了穆斯林,等著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車,車子起動了……


    陳淑彥扳著汽車的攔板,哭喊著,不肯放手!為什麽不許女人去送葬呢?她怎麽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車,人們不忍心再把她趕下去,自古以來的習俗為她破例了!


    汽車開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當中,走在潔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韓子奇無力地嘶喊著,撲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裏的鄭曉京和羅秀竹唿喚著她們的同窗,向汽車追去……


    汽車越開越快,她們追不上了!


    汽車駛出胡同,轉進大街。開齋節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湧流著成千上萬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車輛早就不能通行了。人們為新月讓開了一條道兒,懷著真誠的祝願,目送這位姑娘離去……


    阿訇一路默念著真經;天星和陳淑彥一路扶著妹妹;汽車沿著新月上學的路向西北方向駛去,這條路,她有去無迴了;汽車駛出北京城區,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別了;汽車駛過北京大學的門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兒再也不能返迴了;汽車繞過頤和園,沿著燕山腳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皚皚晴雪。


    山腳下的迴民公墓,一片潔白:林木披著白紗,地上鋪著白氈。


    雪地上,一片褐黃的新土,一個新挖的墓穴,這是新月將永遠安息的地方。


    遠遠的,一個孤寂的身影佇立在樹下,默默地凝望著這片新土。他久久地佇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樹樁,像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送葬的隊伍來了,他們穩穩地抬著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沒有高聲唿喚,沒有捶胸頓足的哭號,隻有低低的飲泣和踏著雪的腳步聲:沙,沙,沙。穆斯林認為,肅穆地步行著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貴的。


    仁立在樹下的那個孤寂的身影,一陣戰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著腳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隊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黃色的墓穴旁邊。


    他們肅立在墓穴的東側,凝視著這人人都將有權享有的處所:七尺墓穴,一抔黃土,連著養育他們的大地。


    那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動了。


    “您……”陳淑彥發現了他,眼淚噎住了她的喉嚨,望著與新月生死不渝的戀人,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會來送新月的,一定會來的!”


    楚雁潮一言不發,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塊冰。他一動不動,凝視著那墓穴。一個生命就要消失在這裏嗎?連接著兩顆心的愛、地久天長的愛,能夠被這黃土隔斷嗎?


    “亡人的親人,給她試試坑吧!”一個悲涼的聲音,昭示著那古老的風俗。


    這聲音,把他驚醒了,也把天星驚醒了。


    試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後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遺體嗎?底部平整嗎?為了讓亡人舒適地長眠,他的親人要以自己的身體先試一試。盡這項義務的,隻有亡人的至親,或者是兒子,或者是兄弟。新月,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能夠為她試坑的也隻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並沒有阻攔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新月最親的親人!


    沒有任何人阻攔他。除了天星和陳淑彥,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這個墓地上也決不會有漢人來。他們認為,這個人毫無疑問是新月的親人了!


    楚雁潮凝望著直坑西側的“拉赫”,那是一個橢圓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頂如穹廬,幽暗而陰冷。這是新月永久的臥室、永久的床鋪、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著進入“拉赫”。他從未到過這種地方,卻又覺得似曾相識,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見過?“四近無生人氣,心裏空空洞洞。”他伸出顫抖的手,撫摩著穹頂,撫摩著三麵牆壁,撫摩著地麵,冰冷的,凍土是冰冷的。新月將躺在這個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頂和三麵牆壁,把那些坑坑窪窪都抹平;他仔細地撫摩著地麵,把土塊和石子都撿走,把碎土鋪平,按實,不能有任何一點兒坎坷影響新月的安息!


    淚水灑在黃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來,躺在新月將長眠的地方,沒有力氣再起來了,不願意離開這裏了!


    劇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強迫著自己把楚雁潮拉起來:“好了……讓新月……入土吧!”


    地麵上,“埋體匣子”打開了,穆斯林們抬出了新月的遺體,緩緩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來,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們手中緩緩地飄落……


    他們跪在坑底,托著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劇烈地顫抖,凝望著將要離別的新月,淚如雨下,灑在潔白的“臥單”上,灑在褐黃的泥土上。在這最後的時刻,他不肯放開新月了!


    “放開她吧,楚老師!”悲痛欲絕的天星純粹憑著意誌這樣忍心勸著他、求著他,兩雙手輕輕地把新月送進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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