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奇聽見梁冰玉的腳步聲,便從房間裏迎出來:“玉兒,你迴來了?”


    梁冰玉無力地望了他一眼,就走迴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不祥的預感立即在韓子奇的臉上罩上了陰影,他急步走過去,輕輕地敲著門:“玉兒,玉兒!”


    “進來吧,奇哥哥!”梁冰玉在裏邊說。


    韓子奇推門進去,梁冰玉正和衣躺在床上,那蒼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使韓子奇嚇了一跳。


    “怎麽,你病了?”


    “沒……沒有。”


    “是不是在學校裏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兒?”


    “也沒有……你別問了。”梁冰玉轉過臉去。那些事,她怎麽向他說啊!


    “不對,你一定有什麽事兒在瞞著我,”韓子奇越發不放心了,“是誰欺負你了嗎?”


    “奇哥哥……”梁冰玉惶恐了,好像韓子奇已經窺見了她內心的秘密,頭也不敢迴地說,“我……遇到麻煩了,奧立佛向我……求……求愛!”


    這句難以出口的話終於說出來了,她感到自己的臉上滾過一層熱浪!


    “噢?”韓子奇被這突如其來的事變震驚了,他突然意識到,他麵前的玉兒已經不再是小孩子,這個從三歲起就在他的照料和保護之下的小妹妹,已經是個大人了,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步來到了,奧立佛向她伸手了,要把這朵花兒摘走!想到這兒,韓子奇心中升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孤獨感、失落感,好像玉兒是在向他告別,從今以後,她將置於別的男人的保護之下,他們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三年來的相依為命,結束了,他現在身邊惟一的親人,將要離開他了!


    窗台上,一束紅色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靜靜地開放,那是奧立佛送來的。三年來,無論玉兒在不在家裏,她的窗台上總是擺著奧立佛從街上買來的鮮花。這決不隻是為了裝飾房間。點綴生活,這裏邊寄托著奧立佛的情感,這是愛,他韓子奇怎麽就從來沒有想到呢?啊,也難怪,一個自幼漂泊的流浪兒,他早早地就飽嚐了人間的苦難;投身梁家之後,溫暖著他的是師徒兄妹之情和對玉石的迷戀;師傅的慘死激起了他強烈的複仇**,他忍受了屈辱和誤解,完成了重振奇珍齋的艱難使命,在危難之後親人團聚的悲喜交集之際,他成了壁兒的丈夫,師兄師妹變成夫妻,來得那樣突然,卻又是這個患難之家重新組合的必然結果、振興奇珍齋的必由之路,他和壁兒都別無選擇的餘地。在這之前,韓子奇甚至在夢裏都沒有想到過,是苦難把他們拴到了一起,從此開始了艱難的創業。他們何曾有過花前月下的幽會、卿卿我我的戀情,何曾有過苦苦的追求和熱烈的表白?在他的心目中,婚姻就是家庭,就是責任、義務、事業,而不懂得那種掛在花束上的“愛情”。中國“玉王”在他所醉心的領域之外,所知道的又太少了,他的情感太單一,太粗疏了……


    現在,奧立佛把愛的觸角伸向了他家庭的一個重要成員,他保護下的一個孤女,韓子奇才突然被驚醒,也許,他早就應該覺察到的!


    “你,答應他了嗎?”他急於知道事情的結果。


    “沒有,我……拒絕了他。”梁冰玉惶惶然,她不知道從奇哥哥這兒得到的將是安慰還是埋怨。


    “唔!”韓子奇沒有安慰,也沒有埋怨,隻是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被攪擾的心緒似乎稍稍安定下來了,奧立佛沒有成功,玉兒不會被他奪走!但是,事情又仿佛不是這麽簡單……“為什麽?是你不喜歡他?”


    “不知道,”梁冰玉迴答得含含糊糊。她的內心正在經受劇烈的風暴襲擊,奧立佛和楊琛的兩張麵孔同時在她眼前閃現,一會兒重疊,一會兒分開,誘惑著她,威脅著她!她想統統忘掉這一切,卻又做不到。麵對著她所信賴的兄長,她多麽想袒露無遺地傾吐心中的苦悶和抑鬱,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當她抬頭看著韓子奇那雙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羞愧了,一種獲罪感使她自責,不敢向韓子奇說出昔日的創傷、如今的訪惶,讓這些話都爛在心裏吧,不要給奇哥哥添亂了!“我……還沒想過要嫁人,我還在上學,不打算考慮這事兒。”她隻好編造出這種軟弱無力的理由。


    “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玉兒,你大了,自己的事兒,總有一天要臨頭的,你不可能一輩子留在哥哥身邊!”韓子奇頹然說。他不得不這樣想,花兒要開放,人要生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世間不可逆轉的規律,難道他不該設身處地地為玉兒想一想將來的路該怎麽走嗎?他轉身望著暮色蒼茫中的百葉窗,窗外長春藤的枝葉葴蕤,窗內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豔,奧立佛的形象浮現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改換一種角度,以挑選“妹夫”的眼光來衡量這個首先闖進來的人選了,“奧立佛,倒是一個不錯的青年……”


    梁冰玉痛苦地閉上眼睛,她怕聽到這樣的話!她本希望奇哥哥把奧立佛貶得一無是處,以便斷絕她的一切欲念,讓愛的火種在心頭永遠熄滅,她願在奇哥哥的保護之下,小心翼翼地度過險惡的人生,永遠也不再涉足愛的火獄了。可是,奇哥哥卻在為奧立佛說好話,啊,你太不理解人了!“奇哥哥,不要說了,你什麽也不要說了!我已經拒絕他了,安慰安慰我吧,我要……聽從真主的安排,奧立佛不是我們穆斯林!”


    “穆斯林!”韓子奇深深地歎息。玉兒的話使他孤獨的心得到了一絲寬慰,這無可辯駁的理由使他覺得踏實了,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替玉兒出麵向奧立佛、向亨特夫婦婉言謝絕兩家聯姻的要求。但是,在這同時,玉兒也把一個難題擺在他的麵前,“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我上哪兒去給你找穆斯林?”


    “誰讓你找了?”梁冰玉淒然說,“我願意躲開一切人,永遠孤獨地跟著奇哥哥!”


    這種話,很像是一個羞澀的少女在麵對愛情、婚姻的困擾而猶豫不決時的托詞。普天之下,終生不嫁、跟著娘家哥哥過一輩子的姑娘能有幾人?但是,梁冰玉卻相信自己的真誠:女人為什麽非要嫁人呢?是因為女人太軟弱,必須求得男人的保護嗎?楊琛“保護”過她嗎?奧立佛能保護她嗎?不,不,燕大的噩夢使她本能地對一切男人都覺得恐懼,也許男人們在“保護者”的外衣裏麵包藏的都隻不過是對女人攫取和占有的私欲!和奧立佛分手之後,她覺得像逃離了一個危險的陷阱;迴到奇哥哥身邊,那顆慌亂的心才踏實了。奇哥哥就是她的保護人嘛,一半是哥哥,一半是姐夫,這個男子漢會像對同胞手足一樣保護著她度過終生而不受任何人的欺騙和傷害,是她惟一可*的倚托!


    韓子奇悶聲不語,沉默良久,才說:“這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我不能看著你這樣過一輩子,你仍然會感到孤獨的!況且,我們現在是寄人籬下,以後,恐怕和亨特一家也很難相處了!”


    一串熟悉的腳步聲,亨特太太上樓來了,她站在梁冰玉房間的門外,親切地叫著:“梁小姐,下樓吃點東西呀,我給你做好了!”


    韓子奇心煩意亂地走去拉開門:“亨特太太,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不,我現在好些了,”梁冰玉支撐著坐起來,“我就來!”


    “好的,好的,雞絲麵、荷包蛋,你一定愛吃的,”亨特太太臉上掛著慈愛的笑容,“韓先生,快去吃晚飯吧!”


    亨特太太一路嘮叨著,陪他們下樓。沙蒙·亨特正在客廳裏微笑著等他們,坐在旁邊的奧立佛一看到梁冰玉的身影,眼瞼就不自然地垂下了。這個小夥子,他現在一定很難受吧?韓子奇想,看來,他的父母還不知道在兩家人之間已經出現了裂痕。


    大家懷著各自不同的心事圍著餐桌坐定。“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將受於爾所賜之物……”亨特太太在胖胖的胸脯上劃著“十”宇,這位天主教徒飯前例行的開場白還沒有說完,刺耳的警報聲響了!“啊,上帝啊!是不是德國的飛機真的要來了?”


    “恐怕是吧?它們飛遍了歐洲,終於光臨我們的頭頂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塊牛排,警報聲也沒有減退他那旺盛的食欲,“請吧,女士們,先生們,飯是吃一頓少一頓的,不要委屈自己!”


    “熄燈,熄燈!”奧立佛突然從失戀的沉默中驚叫起來,和他那經曆過上一次世界大戰的父親比起來,沒有見過戰爭的年輕人就顯得不夠沉穩了。他奔到牆邊,把電燈熄滅了,客廳裏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警報聲由遠及近,由弱漸強,先是中心區在嘶鳴,隨後四周紛紛響應,整個倫敦都籠罩在尖厲的噪音之中。窗外,萬家燈火在同一個時刻消失了,像是從人間一步跨入了地獄。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燈,一束束淡藍的光柱射向夜空,交錯晃動,為守衛倫敦的高射炮搜尋目標。照明彈也升起來了,燦爛的光華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黃色,教堂的尖頂和空中的銀色氣球閃閃發光。然後,照明彈徐徐落下,像拖了長尾巴的彗星,像節日的焰火。


    “咚!咚!咚咯!”高射炮怒吼了,噴出一條條粉紅色的火舌,在空中炸響時像一朵朵橘黃色的花。飛機上的炸彈丟下來,轟然而起的爆炸聲如同成串的霹靂,地麵上升起血紅的火光,空氣在燃燒,大地在顫抖,他們所居住的這座樓房像發了瘧疾,不住地哆喀,餐桌上的盤子跳起來,摔得稀裏嘩啦!盤桓已久的噩夢終於降臨了,不管人們在此之前曾經怎樣千遍萬遍地談論戰爭,還是被戰爭惡魔的突然到來震驚了。它是那麽無情,根本不管哪裏是綠地,哪裏是鮮花,哪裏是血和肉的生命,哪裏是人類文明的精華,哪裏有溫馨的夢和美好的幻想……仿佛地球突然停止了轉動,世界末日已經來臨,生和死隻隔著一道紙糊的牆!


    梁冰玉坐著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緊緊*著韓子奇,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倚著他的胸膛。也許,一秒鍾之後,一顆炸彈落在頭頂,他們就這樣死去了,難道這就是他們千辛萬苦路途遙遙追尋的歸宿嗎?死,也許是心靈創痛的解脫、人生苦難的完結?可是,人為什麽又偏偏在這個時刻充滿了對死的恐懼、對生的依戀呢?人多麽渺小、多麽可憐、多麽自欺欺人啊!劇烈的爆炸聲湮沒了一切,帶著火藥味的硝煙撲進窗戶,在陰森森的客廳裏彌漫,她仿佛要窒息了,頭腦裏變成了一片空白,戰栗著,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黑暗裏,她聽到亨特太太虔誠的祈禱:“上帝,救救您的可憐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唿喚著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該怎樣來共同對付人間的魔鬼呢?


    鋼鐵和炸藥製造的雷霆風暴持續了一夜。當晨曦揭開了倫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著猙獰的笑,隨著希特勒的飛機暫時退去了,留下傷痕累累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客廳裏的地板上,顛倒地躺著亨特父子,少的枕著老的的腿,老的抓著少的胳膊,發出此起彼伏的鼾聲,不知各自在做什麽夢。一夜的炮聲竟然成了他們的催眠曲,這簡直是難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搖晃著從廚房跑出來,一臉晦氣地埋怨著:“煤氣斷了!我怎麽給你們開早飯?上帝啊!”


    飛機、大炮和炸彈的轟鳴都聽不到了,窗外那些幸存的住宅的尖頂又被無異於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和送牛奶的馬車的得得蹄聲。倫敦沒有在昨夜死去,它從傷痛的昏迷中醒來了……


    “奇哥哥,我們還活著?”梁冰玉喃喃地說,她不知道現在是在夢裏,還是已經變成了鬼魂?


    “是啊,我們還活著……”韓子奇扶著她站起來,活動著被震得鬆散麻木的腿,“我還以為我們死在異鄉迴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裏啊?”梁冰玉失神地望著嵌在窗口的那一塊天空,“‘故國不堪迴首月明中!’……”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在世界的東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國日本遙相唿應,發出同樣的“由優等民族統治劣等民族”的叫囂,從彈丸之地出發的“皇軍”鐵蹄,踏遍神州大陸並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島嶼上擴展,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而展開瘋狂的“聖戰”,向亞洲大地播種著死亡,也播種著仇恨。在中國的鄉村和城市,慘絕人寰的“燒光、殺光、搶光”,使良田化為焦土,房舍焚為平地,千千萬萬的蒼生包括無數的婦女、兒童甚至腹中的胎兒在日寇的皮靴和戰刀下喪生,狂轟濫炸一點兒也不亞於倫敦。在北平,棄城而逃的**把千年古都輕易地丟入強虜之手,任憑他們濫施淫威。在它的周圍,七千六百餘個碉堡和一萬一千八百六十公裏長的遮斷壕絞成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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