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玉塊呀!”沙蒙·亨特拿起那件東西,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麵比劃著說,“在製作的當時,是作為耳飾的,哈,這麽大的耳環!大概古人也覺得它太重了些,秦漢以後就改作佩玉了。不過,我的這塊仍然是耳環,因為它毫無疑問是商代的東西!”


    韓子奇出神地望著那隻小小的“玉塊”,他又看到了那條在心中滾滾流淌的長河,四年來,他一直在苦苦地追尋它的源頭!他崇敬地伸出手去,再次接過製作粗糙但曆史悠久的“玉塊”,長河的浪花在撞擊著他的心,他猜想著,三千年前的祖先是怎樣用簡陋的工具鑿開這條源遠流長的玉河……“亨特先生,您能告訴我,我們玉器行第一代祖師爺是誰嗎?”他又提出了這個在心中縈繞了四年的問題。四年前,師傅梁亦清沒能迴答他;他也曾經想請教“博雅”宅的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去世得太早了!


    “第一代祖師爺?”沙蒙·亨特遺憾地歎了口氣,“這就很難說了,中國的曆史實在太長了,在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又太少了,尤其是民間藝術家!明代以後,像陸子岡、劉諗、賀四、李文甫等等都還可以查考;明代以前,最著名的好像就是丘處機了,那也隻是金、元時代。如果再仔細追溯上去,那麽,還可以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根據中國的史書記載,秦始皇帝在得到價值連城的和氏壁之後,曾經命丞相李斯寫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鳥蟲形篆字,然後命王人公孫壽鐫刻成‘傳國玉璽’。又有:始皇二年,騫消國獻給秦國一名叫裂裔的畫工,這個人也擅長琢玉,曾經為始皇用白玉雕了兩隻虎,連毛皮都刻畫得十分逼真。這位裂裔和公孫壽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國最早的琢玉藝人了,但顯然他們還不是祖師爺!”


    沙蒙·亨特沒有能夠解答他的問題。但是,這已經足可以讓他驚歎了:“亨特先生,您有這麽深的學問!”他本來想說:您簡直是個外國的“玉魔”,但沒好意思說出口,擔心那個“魔”字讓亨特產生誤解。


    “不,我隻是一知半解,”沙蒙·亨特聳聳肩,又有些奇怪地問,“韓先生,您的師傅沒有對您講過這些嗎?”


    韓子奇臉紅了,不是因為沙蒙·亨特傷了他和師傅的麵子,而是慚愧自己的無知。作為一個中國的琢玉藝人,竟然不如一個外國商人更懂得中國的玉器,這不能不說是極大的恥辱!


    沙蒙·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卻並沒有加以嘲笑,感歎道:“創造曆史的人,應該懂得曆史!韓先生,請原諒我說一句也許不大恭敬的話:在我的收藏當中,任何一件的價值都要遠遠超過您所做的寶船,因為它們代表著曆史,而曆史本身就是無價珍寶!”


    韓子奇親手製作的寶船,剛才還被沙蒙·亨特捧入雲霄,而現在卻又一落千丈,韓子奇像隨著他在長河大浪中顛簸起伏,他並不感到受了侮辱,隻是覺得自己懂得太少了,他多麽願意跳出雕蟲小技的局限,邀遊於那浩浩蕩蕩的激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寶格櫃子前徘徊,雙眼閃爍著如饑似渴的光輝。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身後,興致勃勃地和他一同觀賞,十分樂意為他擔任這次“航行”的向導:“……商代的雙鉤線,是琢玉工藝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後,曲線增多,工藝和造型不斷改進,精細程度超過以往,日趨美觀;到了春秋戰國,已開始使用解玉砂,工具也進一步發展、定型,從開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層次,可惜我這裏沒有這一時期的實物;這一件是漢代的東西,漢代的大件玉雕,琢工比較粗糙,但小件很細膩,您看這隻玉帶鉤,造型小巧靈活,刀法簡潔有力,就是所謂的‘漢八刀’;旁邊的這件是唐代的,纏枝花卉圖案明顯地受到佛教影響,典型的唐代風格;宋元時代的東西,可惜我這裏沒有,那時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讀山大玉海是絕無僅有的了;這件青玉鏤雕洗子是明萬曆年間的東西,您看,壺底有‘子網’二字,毫無疑問是陸子網大師的作品了。陸子岡所處的時代,高手如雲,佳作如林,但那時的東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後的碾磨階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玉技藝又推向新的高峰,出現了分色巧做和鏤空、半浮雕種種琢法,您的寶船正是這種風格的體現。但我手頭的這幾件清代的東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寶船作為繼承清代風格的典型作品收藏的,您這樣的技藝,在北京我還沒有看到第二個啊!”


    韓子奇仿佛從一個長長的夢中清醒過來,無限感慨地說:“慚愧,慚愧!在祖先的遺物麵前,我覺得自己還剛剛開始學徒啊!亨特先生,您從哪裏學到了這麽深的學問?”


    “從中國!”沙蒙·亨特謙遜地說,“中國的文物,中國的藝人,中國的商人,中國的學者,都是我的老師!韓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您是說‘博雅’宅的老先生?”韓子奇被喚起了無限懷念之情,原來沙蒙·亨特也是這樣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師?”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說,“老先生在世的時候,我曾經拜訪過他幾次,他的學識,他的談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麵前隻不過是一粒塵沙!可惜,老先生過於珍愛他的收藏,許多東西都不肯拿出來見客,更不要說轉讓了!直到他去世之後,我才想方設法、幾經周折買到了他的幾樣東西,您剛才已經看到了。這,就得感謝我的另一位老師了……”


    “他是誰?”韓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誰是繼老先生之後的另一位“玉魔”。


    “蒲綬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他?”韓子奇疑惑地望著沙蒙·亨特,“他並沒有學過琢玉啊!”


    “中國有句老話:久病成醫。蒲綬昌先生見得太多了,這是最好的學習、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裏,他不借助任何儀器,僅僅用肉眼觀看、用手撫摸,就能斷代和鑒別真偽。他看玉,從造型、紋飾、技法、玉色、玉質許多方麵著眼,並已把握每個時期比較穩定的風格特征,斷代很少失誤。有些常常被人忽視的細微之處,他決不放過,比如戰國的蟠螭紋,有一個重要的時代特征,就是在雙線細眉上麵有一道陰刻線,若隱若現,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藝人也未必能比啊!”


    “哦……怪不得!”韓子奇對蒲緩昌也歎服了,“可是,在匯遠齋裏,我很少聽到他的這些談論,也很少見到櫃上有古物啊!”


    沙蒙·亨特笑了:“貨賣識家,蒲老板最重要的買賣並不是在門市上做的!比如這件商代玉塊,”他轉過身去,又走到擺在櫃子中的那塊“馬蹄鐵”形的玉器前麵,“就是在他家裏買到的,而他,又是從‘博雅’宅的子孫手中以極低的價格買來的,當時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買下來了?”


    “很遺憾,沒有。當時有幾位美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塊玉塊。蒲老板旁征博引,證明是商代玉塊無疑,我和朋友們一致同意他的推斷,並且估價每件五萬元,三件嘛,就是十五萬了……”


    “十五萬?”韓子奇聽到這個數目,忍不住驚叫起來。


    沙蒙·亨特卻不動聲色地接著說:“當時,我們好幾個人都想從蒲老板手中把東西買下來,可誰也沒料到蒲老板說,他隻賣其中一件……”


    “剩下那兩件呢?他自個兒留著?”


    “不,毀掉!他當時就抓起了兩件,‘啪!’摔在地上,變成了碎片!”


    “啊!”韓子奇仿佛心髒被人摘下來摔裂了,“為什麽?”


    “為了錢!”沙蒙·亨特從肺腑中發出了一聲歎息,說,“他毀掉了那兩件,剩下的這一件就成了無與倫比的珍寶,身價立時猛漲,最後我以五十萬的高價買到了手!”


    韓子奇驚得張著嘴,半天都沒出聲兒。蒲綬昌那張高深莫測的臉浮現在他的麵前,那張臉,是那麽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靜地觀察著韓子奇,等著剛才那番話的反應。他相信,金錢對任何人都會有強烈的誘惑力,當一個人被這種誘惑力所驅使時,聰明才智和計謀膽識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


    韓子奇呆呆地站在陳列著稀世珍寶的櫃子麵前,躁動不安地攥著兩隻被汗水浸濕的手。


    沙蒙·亨特認為他等待的時機已經成熟了。他盯著韓子奇的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韓先生!您沒有想到,被蒲綬昌先生打碎的那兩塊玉塊還可以複原嗎?”


    “複原?碎玉怎麽能複原?”韓子奇根本沒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有這個可能。


    “怎麽不能?通過您的手!”沙蒙·亨特激動地指著他。


    “我的手?”韓子奇茫然地伸開那雙汗濕的手。


    “照現存的這件仿製,做得一模一樣!”沙蒙·亨特終於點出了他的目的,“這樣,對我,對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義的事情!韓先生,我之所以選中您作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藝足以勝任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發現您和蒲綬昌先生並不是一條心!我說得對嗎?朋友!”


    韓子奇的心中,像海麵上風暴驟起,浪花衝天!許多往事重現在眼前,他想一吐為快,但又忍住了,平靜地說:“亨特先生,謝謝您把我當成朋友,過去的事兒隻能讓它過去了!至於您剛才提出的要求,請您原諒,我現在還做不到,您再等我兩年,隻需要兩年!這件事,隻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們後會有期!”


    他們在六國飯店整整談了三個小時,把吃飯都忘了。直到侍者來告訴已經是午飯時間,沙蒙·亨特才抱歉地拍著額頭說:“sorry,韓先生,我是請您來吃午飯的……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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