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到底有多少讀書識字的人?這些人中,又有多少能看得懂書中所寫?能看得懂的,又有多少人願意買上一本,而不是借閱、抄錄?如此苛刻的條件,卻還是賣出了讓人震驚的八千冊,幾乎趕上了大相國寺刊印的佛經。那些人喜歡這本書,哪怕價貴也能花錢買下。想來也日日翻閱,思索其中道理。明明不涉經義,也無益於科舉,卻還有人在意他的文章,信他在書中所言。說不定將來還會有人根據那些文章,想出更深層的道理,寫出些東西,發在《造化論》上。這在世人眼中,可都是奇技淫巧,甚至是歪理邪說。但在他眼裏,卻是真正的“大道”,不遜於經義的世間至理!既然那些他能說,為何“日心說”不能提呢?隻因為眷戀官職,惜身自保?不,也許他並沒有那麽在乎。榮華富貴也比不上成千上萬,願意睜開眼睛,聽他一言的人。而聖天子,不該被蒙蔽,更不該被他信賴,親自擢拔的人欺瞞!那隻手,重新放在了桌上。停了片刻,掃開了桌上紙張,取過一份空白奏章鋪展開來。用雪白的巾帕擦幹淨了手上炭灰,在幹涸的墨池裏添上清水,拿過墨錠細細碾開。看著那漸漸溢出的墨色,沈括唇邊露出了些笑容。這是他用石油製的新墨,油亮濃黑,最益書寫。若不是取猛火油煉製,又哪裏能得這樣的好墨?世間萬事萬物,都該有它的本色。放下墨錠,沈括用筆尖在那延州墨中濃濃一沾,提筆寫了起來。作者有話要說:  《夢溪筆談 十二氣曆》節選原文:予先驗天百刻,有餘有不足,人已疑其說;又謂十二次鬥建當隨歲差遷徙,人愈駭之。今此曆論,尤當取怪怒攻罵,然異時必有用予之說者。譯文:我先前曾測驗每一晝夜的一百刻,發現時刻有時有餘有時不足,有人已懷疑我的看法;又曾說每年十二次鬥建(月建)當是隨著歲差而遷移的,有人更驚詫為駭人耳目。現在我這關於製曆方法的新論,大概尤其會被一些人大驚小怪、攻擊怒罵,然而將來必定會有人采用我的學說。可惜,這一等就是千年。公曆在1582年定型的,又稱“格列高利曆”。第172章 因為之前沸沸揚揚的“地球自轉”一事, 趙頊不免對天象更加看重了些, 下令司天監遞上的奏章可以不經二府, 直達禦前。隻是他也沒料到,沈括的奏章會來的這麽快。這是“地心說”終於有了實證?在翻開奏章的時候,趙頊還是滿心期待。然而看到一半時, 他的臉色已然鐵青,像是被刺了眼睛般,把那奏章摜在了桌上。“把沈括給朕叫來!”趙頊牙關緊咬, 高聲喝道, “還有王相公,一並喚來!”見天子震怒, 內侍被嚇了一跳,趕忙跑去傳喚。三司條例司就在宮中, 沒花多大工夫,王安石就進了垂拱殿。趙頊也不等他見禮, 伸出猶在顫抖的手,厲聲道:“這份奏章,王卿拿去看看!”王安石已經許久沒見天子這副模樣了, 趕忙上前, 自內侍手中接過了奏章。不經宰臣之手,直接送到禦前的奏章著實不多,看看天子神色,就知道定有大事。然而即便做了心理準備,王安石也被奏章的內容嚇了一跳。沈括這是瘋了嗎?竟然說大地是繞著太陽轉的!這, 這可跟“地心說”截然相反,稱得上動搖名教根基了!饒是王安石這般強項之人,也覺得脊背發冷,頭暈目眩。見王安石麵色,趙頊終於覺得緩過來了些,冷聲道:“王卿以為,此妄言之人當如何處置?”天子動了殺心!王安石心若明鏡。這樣的胡言亂語,足以叫人斷送了性命。可他也記得沈括當年治水的功勞,記得他在司天監內的改製,以及對於新法的支持。這樣的有用之人,怎能輕易被殺掉?更甚者,若是有人借沈括這番話攻訐新法,他還能招架嗎?定了定神,王安石抬起了頭:“事關重大,當先招沈括問對。”趙頊的眉峰皺了皺,然而還沒等他說什麽,內侍就來稟報,說沈括已候在了殿外。趙頊的臉色又沉了下來:“宣他進來!”這膽大妄為,滿嘴胡言之人,現今該是什麽模樣?誠惶誠恐?無法無天?出乎趙頊意料,趨步入殿的沈括麵色極為沉穩,跟在他身後的小黃門,還抱著厚厚一摞書,顯然是準備上呈天子的。他竟然還敢帶東西來?!來到禦前,沈括站定了腳步,躬身道:“臣沈括,拜見官家。”這態度,讓趙頊心頭火氣更勝,張口喝問:“沈括,你可知罪?!”天子動怒,足能令宿將兩股戰戰,然而沈括麵不改色,隻道:“臣不知。”“你這奏章淨是妖言,朕讓你證‘地心說’,你給的又是什麽?”趙頊再也按捺不住,咬牙切齒道。聽到這話,沈括輕歎一聲:“官家有命,臣豈敢欺君?這一年以來,臣夜夜觀天,如今又知地球自轉,這才按照黃道軌跡得出結論。並非日繞地行,而是地繞日行,就如天上五星皆繞日行一般。”趙頊隻覺耳中嗡的一聲,他聽到了什麽?五星也是繞日而行?!沈括卻沒停下話語:“若臣算的不差,辰星(水星)距日最近,繞日一周不到百日。太白(金星)次之,繞日一周為二百四十日餘。熒惑(火星)再次,繞日一周須得六百多天,故而較地球距日更遠。歲星(木星)繞日一周為十二載,鎮星(土星)繞日一周則為三十載,亦可知其遠近。這五星連同地球,皆是繞日而行。”趙頊頭再次眩暈起來:“荒唐!五星不是皆繞地而行嗎?渾天儀都造了一千載,難不成旁人都沒瞧出,偏你瞧的出這些?”“官家可是忘了,地球自轉也是最近才有人發現的?先民無有觀天鏡,觀測天象隻憑肉眼,又豈能事事皆準……”沈括話還沒說完,趙頊就已怒道:“住口!先聖豈是你能駁的?!”這已經是雷霆之怒了,沈括卻迎著那盛怒,抬起了頭來:“臣曾三月連續夜觀太白,其星如月,亦有盈虧,有月相之變。可三月時間,也不過是從上弦變朔(新月),再由朔變為下弦,其望(滿月)周期卻比之前更為漫長。若是太白繞地而行,絕不會出現此事,唯有繞日而行方能解釋。官家,臣也是自幼讀聖賢書,哪能不知聖人教誨?可是此事一看即明,任誰看都是這般,臣豈能欺君?這裏乃是臣一年觀星所得,懇請官家一覽。”那雙眼中,沒有畏懼,沒有退縮,隻有堅持和篤定。趙頊的手,再次抖了起來。看向沈括身後那戰戰兢兢抱著書的小黃門。那人懷中的,有極大的一摞書,不知記了多少天象,又有多少驚世駭俗之語。按道理,身為天子的自己隻需要找幾個人,從中挑出錯誤即可。可是趙頊卻無法開口,甚至不敢接過那摞書,看上一眼。地球當真是繞日而走嗎?連五星都繞日而走嗎?那“天”又是什麽?他這個“天子”,又算什麽?思及此處,胸中恐懼也變成了憤怒,趙頊再次張口:“荒唐!”滿含怒意的兩字,讓沈括驟然低下了頭。然而這雷霆之怒,並未讓他膽寒。心中早有預料,沈括隻是低低歎了一聲。不論天子是信還是不信,至少他說出了實話,未曾欺君。他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此子妖言惑眾,當殺!來人,把他拖出去……”趙頊已經不再猶豫。這“日心說”絕不能人旁人知曉,他絕不能讓人動了自己的根基!然而天子話音未落,王安石突然上前一步:“官家,言事者豈能擅殺?”這是大宋國策,對於犯官可以流放,卻絕不能殺。趙頊沒想到王安石會突然站出來,胸中立時生出了惱恨:“為何不可殺?難道王卿要放任這荒唐之言傳遍天下嗎?”麵對天子的怒火,王安石卻搖了搖頭:“殺朝廷重臣,總需昭告天下。官家莫不是要讓天下人,皆知其人因何獲罪嗎?”趙頊愣住了。是啊,就算是天子殺人,也是需要理由的。可是他能用什麽理由殺沈括呢?難不成要把這“日心說”也昭告天下?他當然是不敢的。可是不殺沈括,他又覺得心底難安,渾身顫抖不休,似乎連足下大地都搖晃起來。王安石見天子麵上神情,也歎了口氣:“天道如何,又豈是尋常人能妄議的。身為監天官,沈括口出妄言,自該去職。不過其人敢任事,不藏私,卻未嚐不是個純臣。”這話是在勸諫,想要救沈括的性命。卻也未嚐不是告誡天子,能冒著如此危險進言的沈括,不是個佞臣。若是佞臣,他自然可以把這一摞的記錄藏下來,給天子想要的答案。能拚死諫言的,不是純臣又是什麽?殺了他,必然是天子的過失,是能在史書上記上一筆的汙點。趙頊是立誌要做聖君的,這話不免讓他稍稍冷靜了一點。看著依舊垂頭不語的沈括,和站在他麵前,一動不動的王安石,趙頊突然覺得心底有哪處亂了。沉默了良久,他開口了:“難不成孔子、董子所言,都錯了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造化大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捂臉大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捂臉大笑並收藏造化大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