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盛況, 對於馮家鋪子而言自然是好事。於是店家並沒有立刻拆掉台子,反而派人在台前豎起了木板, 把沙上顯出的圖樣原封不動繪了上去。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怪事,誰也說不清楚, 但是不耽誤好事者議論啊。若是有人誤以為這是他們製鍾擺的手藝高超,自鳴鍾更勝韓家一籌, 那就更妙了。於是,在人刻意的推波助瀾下,消息也就越傳越廣, 讓朝中大員也有了耳聞。張載這些日過的並不輕鬆。將兵法是他一力推行的, 然而在環慶路試行,和通行天下大有不同。各州各府情勢不一,沿邊諸軍路也有自己的痼疾,一一梳理,需要花費的精力可想而知。因此他在樞密院, 也是每日與案牘為伍。然而公事再怎麽繁忙,人事再怎麽紛亂,張載都不會放在心上。偏偏涉及自家根本的經學,讓他心煩意亂。之前的“真空說”、“氣壓說”,都給了張載十足的信心,認定大氣才是萬物根本,他的氣學才是印證了天地至理的學說。誰料恰在此時,一直閉門研習“理學”的程頤,居然出了關,還有了一套嶄新理論。不但直言“天理”在先,還叱責真空的說法太過虛妄,進而重新闡述了“渾天說”。這可就是跟張載的氣學針鋒相對了。雖說張載知道程頤是在邀名,其言也未必沒有漏洞。然而問題是,氣學推崇的“宣夜說”同樣存在著漏洞。若是天穹無垠,那麽星辰的軌跡要如何解釋?總不能再借用“渾天說”的說法吧?張載想要尋到一個更加完備的說法,補全“宣夜說”裏的宇宙。也許是因為地有引力,才能吸附日月星辰?張載心中紛亂,卻不像程頤那般急切,還是希望尋到一個比“引力東輕西重”更為合理的解釋。這就讓他陷入了更深的煩憂中。看著每天東升西落的太陽,有時他都忍不住會想,昨日所見的太陽,和今日所見的是同一個嗎?若是相同,為何會忽遠忽近?若是不同,又為何會東升西落,亙古不變。也許在浩瀚蒼穹中,有無數個如同氣團一般的天陽,有冷有暖,輪替交換,恰如後羿射下的金烏。不過這些念頭隻是一閃而逝。張載還是更看重世人對天地萬物的審視和推斷,就如《夢溪筆談》和《造化論》中所講述的那些。大道本就蘊含在自然之中,不過是有沒有天賦和毅力去探尋罷了。因而在聽說大相國寺前的鍾擺台後,張載心中也生出了好奇。趁著休沐,他便帶了幾名弟子看,一同去觀看。已經展示了數日,如今的木台前,人已經不似往日那般多了,張載等人輕輕鬆鬆就走到了跟前。等瞧清楚了那巨大的,不停搖擺的銅擺,幾位弟子都驚歎出聲。還有一個看到了木架前立著的紗線圖,更是驚奇道:“老師,這鍾擺繪出的圖案竟是個圓,究竟是何緣故啊?”張載並沒有聽見對方的話,隻直勾勾瞧著擺錘移動的軌跡。這下,幾個弟子都不敢多言了,陪著恩師站在木架前觀察。開始還好,大家看看擺錘,看看沙畫,偶爾再觀察一下四周圍觀的百姓,多少也能打發時間。然而沒想到,張載這一站就是大半個時辰,一動不動,竟然跟入了魔一般。也是擔心他的身體,有弟子忍不住道:“老師,可要到前麵的茶攤處歇歇?”因為觀者太多,這木架前已經擺了不少攤子,叫賣什麽的都有,也不乏歇腳的地方。誰料張載卻搖了搖頭,突然問道:“你可曾讀過《造化論》第六期上夢溪生的文章?”“讀過。”那弟子趕忙答道。如今氣學一脈,都是要讀《夢溪筆談》和《造化論》。前者輕鬆些,讀之趣味橫生,後者則艱澀的很,讓人頭痛。不過第六期上夢溪生關於“力”的解說,實在是簡單易懂,也讓人記憶深刻。“若無外力,動皆直行,靜皆恆靜。”張載伸手指了指麵前的擺錘,“此物是沿直線而行嗎?”看著細沙上畫出的條條直線,和由眾多直線構成的半圓扇麵,弟子一時訥訥不敢答。這鍾擺確實是直行搖晃,可是畫出的軌跡卻發生了偏移,實在是古怪啊。沒有等到弟子們的答案,張載抬起頭看了看天,和那直入雲霄的木架,喃喃道:“無風,無機關,無外力,它為何會偏轉呢?”這問題,依舊沒人能答。於是張載不問了,繼續立在木台前,全神貫注的看著那搖擺不休的銅擺。這一站,就是一下午。自鳴鍾“叮叮當當”響了一次又一次,眼見太陽自天中滑落,已然西垂,弟子們再也忍不住了,又勸道:“老師,天都要黑了,該歇歇了。”五十幾歲的人了,在日頭下站上兩三個時辰,如何吃得消?更別說,張載的身體本就不好,更讓弟子們憂心。這句話再平常不過,張載聞言卻渾身一震,抬頭望向天際。燦燦烈陽,如今已經變得橙紅,染盡了半邊雲霞。就算夏日天長,也不過再撐些許時候就要落山。這是每日都能見到的景象,此刻在張載眼裏,卻刺目了起來。他飛快又低下頭,看向那沙盤。站了一下午,鍾擺早就離開了原本的位置,畫出了小半個圓弧。銅擺有氣無力,也不知何時會停。張載卻不理會,隻怔怔看著沙上的線條。若是以那白灰畫成的“十”字為標線,銅擺豈不是也是向西偏轉的?沒有外力,運動之物是不會轉向的。那使得的幾十斤銅擺悄無聲息偏轉的,又會是什麽?張載猛然抬腳,用力跺了跺足下的地麵。“恩師!”“老師,可是腿麻了?”一群弟子驚唿攙扶,張載卻推開了他們,直直指向那晃動不休的銅擺:“架不動,人不動,風不動,那動的究竟是擺,還是足下之地?”這問題太過離奇,一眾弟子都驚得呆住了。莫不是恩師被著難題所困,犯了癔症了?有個弟子大著膽子道:“恩師,地如何會動啊?吾等不都站在這裏,未曾離開……”“那是因為吾等都站在地上,隨地而動。那鍾擺卻懸在空中,方才是一動不動!為何會偏轉,為何畫出的是個圓?你們還想不清楚嗎!這是地在動,自西向東,旋轉不停!”張載的聲音都有些啞了,幾十年的養氣功夫被忘了個幹淨,隻恨不能吼出聲來。這句話,讓他身邊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地會動?還會轉個不停?哪有這樣的道理!然而若非如此,那擺錘又為何會轉個不停呢?為何畫出的是始終是圓,而非其他圖形?可是這跟眾人所學,截然不同啊!看著一眾呆若木雞的弟子,張載轉過了頭,再次看向那輪即將落盡的殘陽。他忽的笑了出來,邊笑邊輕聲低語:“是了。昨日之日正是今日之日,今日之日也必是明日之日。分出晝夜的,從來不在日月,隻在地動罷了。”地動生晝夜,日行生四季。“宣夜說”從來不假,隻是沒人瞧出其中關竅罷了。帶著那淺淺的笑,張載又轉頭看向了銅擺和其下的沙畫,突然又皺起了眉。既然是地動,為何不是一個晝夜畫出個渾圓?按照現在的偏轉速度,怕不是一晝夜隻能畫出大半個圓,這又是何道理呢?※“若是地球自轉,不該是十二個時辰轉上一圈嗎?怎麽那懸擺一天隻能轉上大半個圓呢?”看完了懸擺,甄瓊開心之餘,免不了要請教一下身邊的能人。聽到這話,蘇頌微微一笑,解釋道:“既然大地為球體,那麽每一處應有弧度。這弧度會導致懸擺的轉速產生變化。如此推論,若是把懸擺放在兩端極點上,必然是一晝夜轉上整整一周。但若是放在中間最寬的赤道上,恐怕會紋絲不動,連偏移都瞧不出。既然知道了此地的轉速,也就能算出吾等位於地球哪處了。”說著,他拿過了炭筆,在紙上刷刷寫了起來。不但有個仿照地球的圓形,還有一行行算式,最後還真在圓上標注出了一點。甄瓊瞪大了雙眼:“這就是吾等的位置嗎?竟然真能算出來!這靠著赤道似乎有些遠啊?”“東京四季分明,自然不會離赤道太近。”蘇頌放下了筆,微微一笑,“過了嶺南,氣候就越來越濕熱,必然也是因為臨近赤道的緣故。”其實“赤道”一詞,本來是“天球”中心環線的稱唿,但是現在既然地也是球,他就直接拿來用了。“那所有地方的懸擺,轉速都會不同嗎?”甄瓊又忍不住問道。“何止是轉速,若是到了背向的地表,說不定四季和懸擺旋轉的方向都與吾等相背呢。”蘇頌笑道。這真是隻有學天文的才能想出來吧?!然而甄瓊聽著就覺得激動,急急道:“若是能把這些寫成論文,必然是佳作!”現在他已經把刊在《造化論》上文章稱之為“論文”了。蘇頌聞言失笑:“怕還不是時候。總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寫出這些。”“都好幾天了,不會放個一年半載都沒人開悟吧?”甄瓊多少有些擔心。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個都跟沈括、蘇頌一般聰明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卻突然開了口:“如此龐然大物擺在麵前,怎會無人發現?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卻不願直言……”見他臉色,蘇頌哪裏不知沈括的心思。這事他們也是發現了的,但是卻想盡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說出。對於這做法,沈括心底其實不太認同的,難免有些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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