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可是戳中了趙頊的心思,他也忍不住點頭:“張卿所言甚是。”他就不看好王安石征兵的打算,每年花費巨億,養那群禁軍,尚且不能戰。換成征兵就能了嗎?王安石卻不願認輸,立刻道:“征兵方為古製,自唐以降,皆為兵民不分,方有戰力。隻要取消黥麵之刑,百姓有勇,知廉恥,亦能戰。”這話倒是不假,自秦至唐,皆是從民間征兵。就算有時因征兵過重惹出民怨,該打的時候,還是相當能戰的。而王安石,指望的正是此法重新啟用,替換掉那讓朝廷背上重擔的募兵養兵之法。然而這番雄辯,正是張載等著的:“秦漢征兵能戰,是因軍功賞爵。唐時府兵能戰,是因藩鎮自重。相公是想複哪樣?”這話一出,王安石臉色都變了。大宋開國就嚴控兵將,正是不想鬧出五代時的藩鎮之亂。軍功賞爵更是觸犯了官僚利益,絕不可複行。這兩句簡直是誅心之言了!“官家明鑒,臣絕無此意。”王安石立刻對天子道,“保甲隻為訓民,並無異想。”趙頊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他可是天子,最忌憚的莫過於軍隊不受掌控。若是王安石真有這樣的想法,怕是立刻罷黜也不為過。張載卻不肯放過他,也拱手對天子道:“官家明鑒,若無賞爵賞田,民不得利,如何肯戰?抽丁練兵,隻會使百姓憂心,畏懼被官府抓上戰場。這樣的兵,當真比募兵要強嗎?”這句話,徹底擊潰了趙頊的心防。他沉著臉,緩緩頷首:“保甲抽丁,是有些不妥。”對於保甲法,趙頊最看重的還是其安民防亂的功效,原本就沒有用保丁作戰的意思。然而以前從未有人說的這麽明白,直斥征兵害處。現在聽到軍功賞爵,乃至藩鎮府兵的說法,滿心都是抗拒,哪還肯答應?大勢已去了。王安石見天子神情,就知道保甲法肯定要被更改了,心底不由一沉。卻還不願放棄,立刻道:“即便不征兵,保甲也可安民。結戶成保,鍛煉武藝,可斷絕匪盜,使得百姓安居,察奸而顯諸仁。”這話就很合趙頊胃口了,但他想了想,還是轉頭對張載道:“張卿奏章有言,此法也不能護鄉裏?”張載不卑不亢的答道:“臣是有此言。保甲五百戶為一大保,幾為一村。若是遍行州郡,則各地皆有持兵力之富戶。若是此輩欺壓鄉裏,禍患州郡,又要如何彈壓?聯保不是不可,但是練兵萬萬不成。不若變練兵為賞罰,抓賊者賞,庇護者罪。若有大寇,即刻上稟官府,由縣尉派兵去拿。”他的話音剛落,王安石就沉聲道:“說來輕鬆,如今各地差役也有不足,更難抵禦兵匪。若非如此,又哪來的遍地賊寇?”“那便在郡縣增兵。”張載道。“兵從何來?又要靡費多少錢糧?”王安石可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軍中冗兵,總要想法安置。若有年長、傷殘者,隻要品行不差,都可放還鄉裏,協助官府整頓地方。如此一來,既能節省軍費,又能安定鄉裏,豈不兩全其美?”張載也是早就想好了對策。王安石的保甲法,並沒有包含裁軍一項,是怕軍中那些好逸惡勞,驕惰成性的兵痞驟然解甲,反倒為禍鄉裏。然而這些人,白養著又有什麽用處呢?又不能戰,又要花錢,還不如擇取些有用之人,分批散入民間。隻要安排妥帖,給他們官職土地,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他們就能發揮些用處,總比枉費錢財要好。趙頊一聽這話,眼睛就亮了:“此法似乎可行!”如今禁軍足有一百四十萬眾,若是能裁撤一些不堪用的,節省下來的錢糧就是個驚人的數字。而把有用的退伍兵卒安插在民間,隻需花費些俸祿,就能使其平定地方。怎麽想都是個穩妥劃算的買賣啊!王安石沉默片刻,突然又道:“既不操練百姓,又要裁撤冗兵,將來如何對敵?”他設立保甲法,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藏兵於民,得以抵禦西夏、遼國。現在被全盤大亂,將來戰時要怎麽辦?“自然要勤於練兵,在邊郡設立新軍,以固定的將領帶兵。如此兵認將,將識兵,方能有戰力。邊郡也可訓練義勇,助大軍作戰。還有相爺所言,取消黥麵之刑,讓兵卒有勇力,知廉恥,方可對敵!”這些都是張載早已想過,並且讓蔡挺在涇原路施行的法子。自澶淵之盟後,害怕遼國再次興兵,邊軍都不敢操練,那還有戰力可言?再者,人人麵上刺字,猶若賊寇,誰肯為朝廷賣命?當年狄青那樣的良將,官職樞密使,還不是被副使文彥博擠出朝堂,最後氣鬱而亡。沒有尊嚴和勇氣的軍隊,焉能對敵?這些就是兵將法的延續了。此刻,連王安石都有些說不出話來。張載是反對了他製定的新法,但提出的練兵之法,卻又與他的想法有些不謀而合。而自己隻是在卷宗上得到的,對方確是身在邊陲,親眼所見。若論推行,怕是連他都有不如。趙頊已是龍顏大悅:“這練兵之法,當即推行才是!崇文院還是屈才了,張卿不如調入樞密院,主理此事吧。”這是天子第二次要抬舉他了,而這次,張載沒有拒絕,欣然領命。看著兩人君臣相得的模樣,王安石的神色沉了下來。看來軍事上的改製,三司條例司是再也不能插手了。這一局,他敗了,敗得極慘。等二人退出了大殿,一前一後走在廊下,王安石突然駐足,對張載道:“子厚因何改了念頭?”他之前的所作所為,可不似作偽。應該也會秉持中庸之道,哪怕有異見,也不輕易出口。雖說王安石深恨他惜身,不肯為自己所用,卻也沒想到他立場轉變如此快,就跟換了一個人似得,突然激進起來。看著王安石,張載輕輕歎了口氣:“相公又何必在乎根由?下官隻是惜天下百姓,不想使民苦於兵役。”他的保甲法,就會讓民苦於兵役嗎?王安石暗暗咬住了牙關:“壞了保甲法,你諫言之法,就能順利推行嗎?”“那是新法,自也會有人反對。”張載坦然道,“隻是下官相信,這改過的法子,會比原先的強些。若是殘民,如何富國強兵?相公何不問問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惱?”那人的目光清朗,既沒有得勝的傲慢,也沒有得天子賞識的喜悅,隻是一如既往的沉靜。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挑起肩上重任。這一刻,連王安石都有些恍惚。他的忿恨,他的惱怒,他的不甘,究竟是為了什麽?隻是因為新法被人改的麵目全非嗎?不,也許那被冒犯的權威,被奪走的注視,才是他光火的主因。他比旁人都更怕天子突然改了主意,放棄了富國強兵的宏願,自己若是不能立足禦前,一意推行新法,又如何能使國朝振奮?可是麵前這人,不同於其他反對者。他沒有說祖宗法度,沒有誇誇奇談,引經據典。他隻是說出身在邊郡幾十年的經曆,甚至提出了一樣連他都沒法反對的新法。這樣的人,的確是異見者,但是敵人嗎?然而張載並沒有等他答話,隻是拱了拱手,轉身而去。看著那步伐穩健,似乎煥發出新生的背影,王安石沉默良久,最終緩緩抬腳,順著同一條路,向遠方走去。作者有話要說: 保甲法基本上算是新法中最失敗的一樣了,隻害民擾民,毫無益處。王安石在征兵上太想當然,而這一想法,從始至終都沒被神宗認同。但是相反,將兵法是新法中最有用的幾項之一,連舊黨上台後,此法也繼續推行,也確實增強了宋軍的戰力。而這個將兵法就來自蔡挺,想來跟張載也是有些關係的。比起當橫渠先生,留下名垂千古的四句,還不如當時當世留在朝中,遏製那拗相公的一言堂。其實在當時的朝中,對於國家患病有清晰認知的士大夫絕不止一個,有心改革的出色人才也相當不少。親君子,遠小人,也不至於鬧成最後不可收拾的局麵。第148章 那保甲法來勢洶洶, 王安石明擺著仗天子支持, 想要一意孤行。朝中君子隻恨不能披心瀝血, 好讓天子幡然醒悟。誰料突然間風雲變色,保甲法竟然一番大改,換了樣貌。不再抽丁練兵, 也取消了上番、教閱,隻是聯戶為保,穩定鄉裏。若有官府通緝的賊匪被保戶所擒, 還會給予獎賞, 減免賦稅。當然,若是保中私藏歹人, 一旦發現也要連坐。此法雖還有些什伍連坐的影子,但是比商鞅的“惡法”已是穩妥了許多。其實大多數官員, 反對的也不是結保,而是操練民兵。一旦那些泥腿子習了武藝, 學了槍棒,不服管教該怎麽辦?至於懲惡獎善,倒也能減少鄉裏的劫盜, 可讓富者逸居。倒是遣散老兵, 擇優安排在鄉間,協助縣尉維持秩序的說法,讓一些人略有顧慮。但是反對的依舊不多。畢竟冗兵人人皆知,兵不能戰更讓不少有識之士憂心忡忡。若是能裁撤一些隻會吃餉躲懶的兵痞,倒也不是壞事。至於怎麽安排到鄉裏, 就是另一件事了,認真操辦,倒也不是不能行。一時間,這改過的保甲法迎來了不少讚許。還有消息靈通的,知曉了張載在此事中的作用。這位樞密院新貴,看來也要得天子賞識了。隻是高興了還沒幾天,又聽說了樞密院準備推行的將兵法。要把禁軍的廂、軍、營、都四級改為將、部、隊三級,裁汰老弱,合並兵營。兵士不再麵上刺字,且要分屬明確的將領進行操練,一改“兵不識將,將不知兵”的陋習。這下又引來了嘩然。不少人搬出了祖訓,長篇累牘唐末藩鎮之害,五代亂兵之禍。還有人苦口婆心的勸說天子,宋遼早已結盟,不該冒然練兵。萬一遼國誤會,豈不是要再起戰亂?當然,這條法度的推行者,也引來了種種非議。有人破口大罵,張載妄稱君子,哪有半分大儒風範?不過是個汲汲於名利,逢迎天子的小人。對於這些,張載全不在乎,隻埋頭修改新法。這將兵法,今歲就會在涇原路試行。涇原經略使蔡挺本就開始著手改革軍事,現在有了朝廷的支持,更能如虎得翼。隻要新法在陝西取得成果,蔡挺將來入閣為相,也就順理成章了。難得的是他的另一個舉薦人呂公著,對於將兵法也大為認同。這下張載就無後顧之憂,能放手革新了。哪怕首相富弼對此事也不讚同,對於張載而言也不算什麽。宰相可以去留,戰事卻不等人。自己十數年養出的名望,又哪裏比得上邊郡將士的性命?不過比起這些不痛不癢的非議,倒是最近開始流傳的另一樣說法,更讓張載感興趣。球中的大氣若能抽空,留下的又該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