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韓琦說出“三月”之言,意在考驗,也是給韓玉之子一個麵子。沒料到這小子隻花了一月,就連天子都驚動了。韓邈直言道:“去歲家祖母險些被野道人騙服金丹,多虧一位小道長相助,才捉了那賊道。小子方才知曉鉛汞之害。然現世服丹者少,用鉛粉、銀朱者卻多。整日塗用這些,焉能無害?因而在開店之初,小子便多方打探,也見了不少年邁伎女。其容貌、牙齒,讓人觸目,能健康生子者更是少數。這才有了那句告誡。”甄瓊在其中的作用,韓邈自然不會冒然說給旁人。而且事先調查也是確有其事,非但如此,他還按照甄瓊的建議,給鼠、兔喂服鉛汞,這才斷定其有大毒。世上用鉛粉、脂膏最多的,除了高門貴婦外,自然就是那些花枝招展的賣笑女子了。這一套說辭聽來新奇,卻能顯出此子微知著的本事。韓琦點了點頭:“你這諫言,若真能讓後宮誕下健康子嗣,也是大功一件。屆時怕是天子、太後皆有封賞。”“不可濫用鉛汞之事,乃是我教給掌櫃劉二娘子的,隻要進店購入香水者,皆會告知。今次不過機緣巧合,豈敢居功。”韓邈立刻道。見利不忘義,大功不求賞,倒是顯出了君子之風。韓琦麵上露出了些笑意:“坐吧。”這般隨和,倒似對待子侄了。韓邈謝過之後,在一旁落座,立刻有婢子遞上了茶水。這算是通過了宰相的考校嗎?韓邈笑道:“鄙店即將上夏季新香,小子也帶來一份,獻給相公。”說著,他身後跟著的婢女,立刻捧上了木匣。韓琦並不避諱,命人接過,親手打開了烏木匣蓋。裏麵果真琳琅滿目,皆是琉璃。取出那瓶香水,他放在鼻端嗅了嗅,便道:“可是加了薄荷和冰片?”“正是。新香名為‘夏涼’,取消暑清亮之意,還能驅趕蚊蟲。”韓邈答道。“你這製香的本事,已入境了。”身為調香大家,韓琦這句誇讚,殊為難得。“若非當年受相爺教導,小子怎能製出如此好香?”韓邈謙遜道。這一句,倒是帶出了十年前的種種。看著那身材挺拔,模樣俊朗的青年,韓琦在心中暗歎。當年他倒是沒看錯此子。放下那琉璃瓶,也沒有撥弄匣內機關瞧那銀鏡,韓琦道:“你這一年來,又是新茶,又是新糖,又是新香,著實另辟蹊徑,風生水起。隻是這些,未必能獨占行市,或早或晚,都會有人仿製。你可想過對策?”如今市麵上已經出現了仿製的銀鏡,不似韓氏鋪裏的那般明亮,但是勝在人人可買,也是相當紅火。而不論是香水花露,還是白糖,隻要花些時日,早晚能被人摸出門道,製出相似之物。韓琦並不會經商,卻也知道獨門的法子,未必能長久。若是滿街都是銀鏡花露,又要如何賺錢?韓邈笑道:“世上哪有旁人參不透的秘技?隻是耗時多少,花費幾何罷了。然而總有幾家店,能脫穎而出,不過是質量更優,經營更好罷了。小子雖然不才,這點底氣,還是有的。”兩人都沒提可能會出現的權貴傾軋,行會排擠。隻是論經營之道,顯然能讓新糖在半年內鋪遍東京,能讓香水在一月內上達天聽,這樣的本事,絕非誰都能有的。看著麵前青年自信而沉穩的麵孔,韓琦突然道:“你當年也是進過學的,聽聞還考過了解試?”這一問來的突兀,韓邈微微一怔,立刻道:“確有此事。不過是八年前了。”自十六歲起,他就放棄了學業,專心從商。隻是現在韓琦問這個,肯定不是想讓他繼續考個功名。因此韓邈心中,微微一緊,隻覺韓琦接下來的話,不會好答。果不其然,韓琦眼睛微眯,開口問道:“你才華不差,又學過經世之學。老夫且問你,如何為國生財?”這問題,可太大了!區區一個商人,要如何作答?韓邈沉默了片刻,輕歎一聲:“大國並非商鋪,牽扯太多,豈能一言概之?隻是凡舉生財,不外乎‘開源’、‘節流’。如何節流,小子不敢妄言。如何開源,卻有些淺見……”這迴答,可有些出乎韓琦的意料。在他看來,不敢答,或者胡亂作答,都不奇怪。別說沒有官身之人,就算是治州縣的,談起天下事也不乏空泛妄言,無法切中利害。然而韓邈沒有,他直言不談“節流”,正因知此事之難。“冗官”、“冗兵”、“冗費”,正是國之積弊。當年韓琦同範仲淹、富弼一起推行“慶曆新政”,不到兩載就被趕下台去,貶官下放。乃至範仲淹這等大才,致死也未能再迴中樞,連棺槨都被攔在了洛陽,不得進京。因此他當了宰相之後,也一改當年鋒銳,隻求朝堂穩固。實在是“節流”之難,難於上青天。而“節流”就如此難了,“開源”更甚。若想“開源”就要奪利,自黔首囊中,自豪貴手裏。盤剝百姓太過,遲早官逼民反。而對豪富動手,則不啻於虎口奪食。他竟敢談“開源”二字!韓琦的目光瞬間銳利了起來,三朝宰輔的氣度,足能讓人膽寒。然而韓邈並不懼怕那如電目光,隻侃侃道:“錢若流水,須時時運轉,方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若是聚之束之,遲早變成死水一潭。本朝不似唐時,不禁行商。商稅之高,遠超農桑,暗合流水不腐之意。若想生財開源,也當從商事下手。”韓琦沒想到他說的竟會是這個,不由皺了皺眉:“莫不是要提商稅?”韓邈卻笑了:“小子也是商人,怎會諫言讓朝廷提高商稅?隻是國之財有恆定之數,若隻在國中斂財,不過是取民之財,國富則民貧,非長久之道。然天下何止一國,若是取他國之財,入大宋國庫,則民愈富,國愈富。”“你是說,邊榷?”韓琦有些聽明白了。朝廷每年都要給遼、夏歲幣,然而十數萬的絹、銀,還不如邊榷商稅十之一二。若單論花銷,自然是歲幣比累年備戰要劃算許多。“不隻是邊榷,還有市舶。”韓邈收起了臉上笑容,“如今不論是邊榷還是市舶的商稅,都遠遠小於交易之量,大量商人不經榷場,而走黑市、私港,正是因為商稅太高,榷場太少。若是能在遼夏邊界,多開幾個官營的榷場,再減些稅賦,哪個商人不願走明路呢?而每年海岸往來商船就有成千上萬,設置市舶司的港口,卻少之又少。就連泉州那等良港,也不置市舶司。如若多開良港,出入港口的海船皆收取稅賦,哪怕降些稅,收上來的錢也能劇增。而這筆錢財,是農桑之稅萬萬不能比的。”韓琦沉默了,他是不懂商事,但是精通政事。若真如此,除了那些掌控黑市、私港的世家巨富,不會觸動任何人的利益,反倒是中小商人皆要撫掌稱快。推行下來,並不很難啊。然而思慮片刻,韓琦緩緩道:“隻是如此一來,難免銅子外流,怕是麻煩……”錢荒是大宋立國以來就頭痛的問題。若是同國外做生意的多了,豈不更讓銀錢外流?“既然是邊貿,自然可以以物易物。用茶、瓷、絹、漆器換取別國金銀、牲畜,未必需要付給對方銀錢。也可減免金銀銅鐵的入關之稅,自有客商成船運來。”韓邈頓了頓,“更甚者,可以開放些日常用具,如鍋碗、漆桶、梳篦、刀剪。或以精美取勝,或以價廉占優。久而久之,遼夏依賴國內產出,自然民生凋敝,國力損耗。真到戰時,隻此一策,就抵百萬強軍!”好大的口氣!區區一個商人,也敢在他麵前談什麽軍國之策?然而這法子,隻要仔細思量,就知並非是異想天開。邊貿對於朝廷向來重要,唯一要顧慮的就是鑄幣外流之禍。若能解決這個隱患,旁的問題倒不是特別難辦。開市舶司,不過是建港、派人的事情。那麽多冗官,還挑不出幾個能用的嗎?至於邊榷被軍鎮控製的事情,以往他可能還有猶豫。可現如今,國庫虧空都超出兩千萬貫了,再不想出法子,難道要等朝廷崩潰嗎?比起其他辦法,這已經是最為溫和,見效也可能最快的辦法了。沉吟片刻,韓琦突然道:“若開了邊榷,你賣香水、新糖,恐怕獲利不菲吧?”韓邈微微一笑:“這些物事不涉民生,皆為奢侈之物。若是遼國、西夏,乃至大食的公卿王侯揮金如土,爭相搶購,想來也能為國增稅不少。”他並沒有說自己會從中獲利多少,隻說這些東西,會讓多少異國的公侯沉迷其中,從而產生巨額的商稅。韓琦唇邊露出了笑容,突然道:“你是不是還有個弟弟,在外進學?”韓邈立刻道:“舍弟今年就要出孝,會參加秋試。”韓琦頷首:“讓他寫個行卷,拿來老夫看看。”這意思太過分明,韓邈麵上立刻露出感激神色:“小子這就讓他遞上行卷,多謝相公提拔!”很是滿意韓邈的機靈,韓琦淡淡道:“時辰不早,留下來用飯吧。”韓邈一笑:“小子也許久未嚐過叔祖家的羊頭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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