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循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家夥的力量似乎不想自己想象中那麽可怖。  ……相反,它弱到簡直不可思議。  果然,沒過多久,屋外和屋內的搖撼就一齊停了下來,那穿山甲也因為耗盡了魔氣,身上的片鱗逐漸合攏,癱倒在地上吐著舌頭,站都站不起來了。  ……這是一隻怎樣的弱雞啊。  江循都忍不住對他起了些同情之心了,剛想下地,玉邈就攔住了他,袖袍一揚,那靈牌便飛到了玉邈手側,他斂好衣擺,蓋好雙腿間的灼燙,衝著那疲累至極的穿山甲晃了晃:“想要,就堂堂正正來取。”  穿山甲蠕動了一下笨重的身體,那細小的足趾和醜陋的身體慢慢發生了變化,擰動、抽條、伸長,很快,地上就多了一個累到臉色發青、動彈不得,卻未著片縷的青年。  ……正是那小二口中的活菩薩、真善人,那個在粥棚裏親吻小女孩的溫和青年,謝迴音。  江循很清楚,這貨雖能在人獸間幻形,卻並不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他該是修習了魔道,但礙於靈力有限,他頂多能虛張聲勢地張開身上的鱗甲,搖撼下樹木家具,別的什麽都幹不了。  江循都忍不住同情起他來了,扯下了帷帳,拋丟給了青年。  謝迴音感激地望了江循一眼,撿起帷帳,把自己勉強攏了起來,雙手撐地,朝著玉邈的方向艱難地移動了幾厘米,額頭貼著地麵,低聲求道:“請,請玉公子把我師兄的牌位還與我……”  玉邈卻毫無憐惜之心,俯視著那怕得後背發抖的謝迴音:“應宜聲是你的師兄?”  謝迴音張了張口,硬是沒發出聲音來,把自己憋的臉紅脖子粗,才勉強擠出了句斷斷續續的話:“……是……這個牌位,我是……是代,代師兄的胞弟應宜歌所立……”  玉邈把牌位放在膝蓋上:“你是宮家弟子?”  謝迴音咬牙答:“是……宮家外室弟子,謝迴音,見過玉……玉家公子……”  他在此處,消息閉塞,隻能憑玉斷定眼前人是玉家人,連玉邈是現任玉氏家主一事也不知曉。  玉邈將牌位往床側一頓,發出了清亮的啪嚓一聲,唬得青年臉色劇變,後背幾顆骨節都在打抖:“你是宮家人,為何為應宜聲集福行善?你難道忘了當年的薄子墟?”  不提那三個字還好,聽到那三個字,謝迴音猛然抬起頭來:“師兄,師兄冤枉!薄子墟之事,與師兄半分關聯都沒有!!”第85章 丁香餛飩(一)  十三年前。  餘杭城下的一個餛飩攤前, 一口大鍋掀開了蓋, 熱騰騰的暖氣帶著點兒鮮嫩蔥花和刀魚肉的鮮氣兒, 食物的香熱氣息撲得人的睫毛濕漉漉地溫熱。賣餛飩的小嬌娘盛出一碗,用青花瓷碗裝著,捧送到一方木桌前, 正準備放下,一把扇子就按在了桌麵上,阻擋住了她的動作。  扇子的主人抬起頭來, 粲然一笑, 如亭亭淨植的蓮花,但其間又透著難言的邪和媚, 如天邊浮卷的層雲,變化無端, 但見一美。  他嗓音中自帶醇厚的重低音,仿佛能讓一點魅惑直傳到人的心室中去:“抱歉, 這不是我點的,是舍弟。”  餛飩攤的少女頓時羞紅了麵頰,稍稍扭過頭去, 才看到了桌子另一側坐著的公子。  那公子與前者相貌竟是一模一樣, 除了眼下多了一滴淡褐色淚痣外,幾乎無甚區別。  少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未語先笑,隻是那氣度完全被對麵那骨內自帶一段風流氣度的人壓製得死死的,反倒顯得不那麽引人注目了。  他對少女一點頭, 客氣道:“多謝。”  少女點下頭來,放下碗,正欲離開,那把竹骨所製的扇子一翻,壓住了她的袖口,少女手指一下緊張得僵硬冰涼,將握未握的,隻感覺一錠堅硬塞入了自己的掌中,隨即耳邊便又是那醇厚醉人的聲線:“小姐,你忘了收錢了。”  注視著少女倉皇離開的背影,應宜聲用扇子支著下巴,笑得開懷。  對麵的應宜歌則是一臉的不讚同:“宜聲,你既然已和宮紈小姐締結姻緣,就不要再在外邊如此孟浪了。若是讓師父知道,定是要責罰你的。師父他一向看重規矩……”  在手中將扇子翻了個花後,應宜聲笑道:“規矩是什麽東西?規矩是王八蛋。”  應宜歌微微咬了唇,眉頭皺起:“宜聲……”  話還沒說完,一把扇子就甩在了他的紫金發冠上,打得他的腦袋往下一縮:“沒規矩,叫哥哥。”  應宜歌:“……兄長……”  應宜聲卻一點兒沒覺出自己的言語有多雙標,隻托著下巴笑盈盈地看著對麵的弟弟。  應宜歌歎了一口氣。  自家的哥哥不就是這樣嗎,任一個動作都帶著撩人的魅惑勁兒,那副媚骨全然是從胎裏帶出的,靈根也比自己強悍出一倍有餘,以至於兄弟二人明明相貌一般無二,兄長卻總能比自己獲得更多的關注和目光。  不過應宜歌很喜歡這樣。他性子本就恬淡,兄長願做孔雀,那他便做一隻麻雀,趴在兄長身上啄啄毛捉捉蟲,這日子倒也安然得很。  這樣想著,應宜歌便把碗朝應宜聲的方向推了推。  應宜聲又給推了迴來,言語裏滿是鄙夷:“我不愛這種鄉野之食。”說著,他把臉轉向湯鍋的方向,那偷眼看他的餛飩攤少女立刻滿麵羞色地調轉開了視線,他托著臉,笑吟吟地補充,“……但這鄉野的人,倒還是有幾分姿色。”  應宜歌:“……兄長!”  聽到這不滿的斥聲,應宜聲重又扭過臉來,一雙桃花眼微彎:“……宜歌你吃醋啦?”  應宜歌正往湯汁裏麵添醋,一聽硬是漲紅了小半張臉:“什麽吃醋不吃醋!兄長淨是胡言亂語!……我是說宮紈小姐,她從小便傾心於你,要是知道你這樣在外麵勾三搭四,會很傷心的……”  應宜聲揚手點了一壺酒,聞言更是笑得開懷:“她傷心不傷心於我何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對她沒感覺。”  聞言,應宜歌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那兄長為何要允下婚約?”  應宜聲狡黠地湊近了對麵滿麵不解的少年,直到快貼到他鼻尖的位置,才壓低聲音道:“……第一,既是她主動向師父提出結親之事,我也隻能允下。要不然她和師父都會沒麵子的。師父若是失了麵子,我的日子還能這樣好過嗎?還能天天陪你出來吃丁香餛飩嗎?”  說到這裏,他用指尖敲了敲桌子:“這第二嘛……喂我一口,喂我一口我便告訴你。”  應宜歌:“……你不是不吃嗎。”  應宜聲嘖了一聲,又催促似的用指尖敲敲桌麵。  他隻好認命地舀了一勺子,趁周圍的人都沒留意這邊,快速地把瓷勺捅進了應宜聲的嘴裏,又佯裝若無其事,收迴勺子,低頭慢慢地調著湯。  應宜聲燙得直吐舌頭,但嘴角還是掛著笑:“這第二,我馬上就要升任‘宮徵’的代門主了,若要穩住腳跟,她是個不可缺少的……”  應宜歌手裏的勺子一下磕在了碗沿上,抬頭怒視著應宜聲,而應宜聲也聰明地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出來,聳聳肩後,就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應宜歌做點兒什麽。  應宜歌憤憤地舀了一勺,連湯帶水地塞進他的嘴巴裏:“哥哥,你能說點兒像樣的人話嗎?”  應宜聲咀嚼著嘴裏的食物,坐迴了原處,豎起了第三根手指,但他出口的話,卻全然出乎應宜歌的意料之外:“……你是喜歡宮紈小姐的吧?”  應宜歌一怔,很快,那張和應宜聲肖似的麵龐就爬上了大朵大朵的紅雲,耳尖更是要被煮熟了一樣通紅發軟,他慌亂地低下頭,用勺子戳著浮在赭色湯汁上的餛飩,吞吞吐吐的就連一句囫圇話也說不清爽:“你在胡說……唔……”  應宜聲一聲低笑,靴尖在應宜歌緊張得打顫的膝蓋上點了一下:“我這樣做,可都是為了宜歌你啊。”  應宜歌迷惘地抬起頭,正撞上應宜聲那雙含滿戲謔笑意的雙眼,二人隻對視了數秒,前者的麵色便微微漲紅,怒意從他眼中透出,就像一隻發怒了的小羊羔:“你……你別告訴我你打的是那個主意!”  應宜聲攤攤手:“這有什麽打緊?反正咱們兩個時常換來換去的。上次宴飲,阿紈不是根本沒分清你我嗎?”他探過半個身子,越過桌子,用手背拍了拍應宜歌的前胸,“別說,你模仿我還是挺像的。”  應宜歌一把打掉了他的手,霍然起身:“應宜聲!”  應宜聲掏掏耳朵,無視了從四周投來的看熱鬧的目光,慵懶地單手支頤:“宜歌,哥哥可真是一心一意為了你好呢。你看,我對阿紈沒興趣,你又對阿紈一往情深,等到圓房之時,你就多替哥哥出出力。隻要你不說,我不說,阿紈又怎麽會知道呢?”  應宜歌一把拎起了那盛餛飩的海碗,看樣子是要把湯湯水水盡數潑在應宜聲臉上,應宜聲卻是把眼睛微微睜圓了,一臉的委屈和無辜:“……怎麽了?哥哥得利,你得美人兒,阿紈得到我,正好各各心願得償,三全其美啊。”  應宜歌又羞又惱,可又舍不得動手,躊躇猶豫一番,還是把碗狠狠往下一頓,負氣離開。  應宜聲坐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把應宜歌根本沒來得及動上一口的碗拉到了自己麵前,舀起一勺,失笑著埋怨了一句:“……浪費糧食,不敬兄長,沒規矩。”  一餐終了,應宜聲起身,隨手買了些小點心小玩意,準備迴山後贈給宮紈,討一討她的歡心。  雖是逢場作戲的表麵功夫,仍是要做足的。  他又轉過半條街,零零星星買了些應宜歌平素愛吃的茶點小吃,哼著小曲繞過層雲疊嶂的悟仙山,到了餘杭主山,在路過山門口時,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腰間別一支九節簫的背影,便主動含笑招唿道:“喲,這不是正心師兄嗎?”  那背影僵硬了片刻,才轉過身來,一張還算白淨清秀的麵龐上掛著笑,語氣也透著親昵的熱絡:“宜聲師弟?怎麽,又偷溜出去玩兒啦?”  應宜聲搔搔頭發,迴給他一個燦爛無雙的笑:“怎麽算偷溜呢。”他拎起手裏的大包小包,在林正心麵前晃了晃,“……不過是給阿紈師妹跑個腿罷了。師兄,你可不要去師父那裏告狀,不然師父再罰我抄寫古樂譜,那可不妙。”  林正心唇角的笑意越發誇張,由於用力過猛,麵部肌肉都有些變形走樣:“師弟和師妹關係篤厚,鶼鰈情深,師父若是知曉,也該歡欣才是。……對了,師父說,最近江陰鳳阜山上有妖邪出沒,特意交代你我一同前去除妖……”  話還沒說完,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便從一側閃出,林正心話才說到一半,眼睛掠到那個身影,唇角便多出了些溫情自然的笑意:“阿紈師妹?”  一雙柔荑牽住了應宜聲的衣角,它的主人仰起臉,一臉崇慕地望向他近乎完美的側臉:“師兄,你去哪裏了?讓我好找。”  林正心的表情一下垮了下來,但宮紈偏偏在此時轉過頭來,漂亮的眸光閃了閃,盯準了正心未來得及調整迴去而顯得極為扭曲的笑臉:“師兄,你怎麽了?”  林正心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麽,應宜聲就對宮紈笑道:“沒事,師兄他隻是身子不爽。……師兄,要不要迴去歇息歇息?”  後半句話,應宜聲是望著林正心的眼睛說的,正心保持著翩翩君子的微笑,克製道:“師弟,你同師妹應該還有旁的話要說罷。……我先迴鬆陽齋去,你們慢聊。”  宮紈的臉上浮出了兩團淡淡的紅暈,輕抓起應宜聲天青色的衣擺,小團小團地揉弄起來。  應宜聲低下頭,對宮紈媚然一笑,與她一道轉身離去。  林正心的表情就在二人轉身的瞬間徹底崩塌。  ……該死。  這樣的紈絝人渣,怎麽配得起阿紈師妹?  他對阿紈師妹根本不是真心!  師父雖說更加疼寵自己,對姓應的也有諸多不滿,但無奈姓應的天資過人,年紀輕輕便突破了金丹期,宮紈師妹更是把一顆心都係在他身上,苦苦哀求才向師父求來了這樁姻緣,恐怕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的……  林正心擰轉了身子,與應宜聲背向而行,嘴角卻勾起了一個殘忍的笑容。  ……但是,如果應宜聲意外身故的話,師妹怕就是不得不放手了吧?第86章 丁香餛飩(二)  應宜聲自然不會把本該送給宜歌的東西交給旁人, 他拿著那些隨便買來的小玩意兒, 再加上幾句甜言蜜語, 哄得宮紈心花怒放。  他又是個臉皮厚的,放肆起來什麽話都往外說,很快羞得宮紈抬不起頭來, 輕輕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後便撒腿往朝露殿跑去。  大概又是要去向那漫天神佛祈福許願,求一個平安喜樂了吧。  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應宜聲才轉過身去, 從丹宮中取出給宜歌買的點心, 確認那酥皮點心包裝完好,半點兒損傷都沒有, 才晃晃悠悠地往去慣了的無雨閣走去。  這世上的神一個比一個忙,哪有空理會微不足道之人的小小心願?  宮氏下分四門, 由宮氏統率,應宜歌不過是“宮徵”門下的弟子一名, 好不容易才突破金丹期,按理說本該與眾弟子群居在山音殿,但應宜聲置底下弟子非議於不顧, 把應宜歌接到無雨閣同自己同住共寢, 兩人日日相對,倒也安然自樂。  還未靠近無雨閣,應宜聲便聽到了一陣珠落玉盤似的樂音,奏的是《陽關三疊》,音律卻不似往日熟悉的清透明亮, 斷斷續續,聲聲都透著窒息的氣悶。  他淺笑一聲,推開了無雨閣大門。  樂聲稍遲,背對著他的少年別過頭來,瞄了一眼進來的應宜聲,立即背過身去,繼續演笙,隻是那樂音越發淩亂,曲不成調,明顯是在賭氣。  應宜聲懶怠地靠在門邊,一直等到應宜歌自己都聽不下去自己的演奏,把排笙丟到一邊、迴過身來怒視著自己,才笑眯眯地抬手搔一搔自己的側臉:“宜歌,生氣啦?”  應宜歌實在是看不下去他那張嬉皮笑臉的臉,強行轉開了視線,可等他看清應宜聲手上提著的東西後,憤怒的表情就有點兒繃不住了。  應宜聲一搖三晃地蹭過來,取了一方琉璃盤,跪坐在地,把點心紙包拆開,把內裏的點心一個個取出,壘在盤中,把盤子端過來,放在應宜歌手邊,順便滑稽地衝他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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