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就在一月前玉逄受傷那天,在江循躲在樹上不肯下山時,玉邈在明照殿前跪了半日,隻為求玉中源尋到一個仙家妙法,能給秦牧的精魂一個肉身,讓他能夠出麵說明當日情況,也能借機讓他脫離江循的身體,以後少打擾江循與他的私密之事。  若是能還秦牧肉身,並封印江循的力量,從此之後,江循便能安安穩穩待在玉氏,一生再無風險。  玉邈附在江循耳邊,低聲道:“江循,我不想做了這個家主還護不住你。若是那樣,我當這個家主又有何意義?”  江循低下頭來,眉眼微彎,語帶笑意:“……怎麽沒有意義啊。把東山打理好,好好等我迴來。我們再一同看夜景,可好?”  玉邈聞言一怔,剛想說些什麽,身子就控製不住地朝下矮了下去。  江循的左手手掌上方耀動著煌煌的精純靈力,四周被這靈力映照得通明如晝,就像是昔日朱墟,江循令百獸參拜時所使用的靈力一樣,光如流水一樣輕緩地覆蓋在人身上,卻有泰山之鈞,攝人心魄。  玉邈環住江循的手臂肌肉線條分明繃起,手腕上更是青脈暴起,雙膝被那淩厲的威壓逼得瑟瑟作抖。他竭力抵抗著這般恐怖的靈壓,音調都因此顫抖起來:“江循!……唔!……”  光芒把兩個人覆蓋起來,在暗夜中,這兩人像是兩隻糾纏在一起的螢火蟲,要在白晝來臨前抵死纏綿。  但在一夕狂歡後,其中一隻極力地想要飛去另一隻的螢火光芒照不到的地方。  江循低下頭,唇角勾起一個動人的弧度,他連身都沒有迴,隻伸出手,把玉邈硬撐著想要拔出鞘外的廣乘堅定而溫柔地推迴了原處。  他的語調輕緩而認真:“現在不要阻止我。玉九。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沙堡傾頹,也隻需一點點的推力,隨著江循這一推,玉邈的身體再也受不住這般懾人的靈壓,顫抖的雙膝重重砸在了聽濤道上的青石板上,以他兩膝為圓心的石板裂出了一大片細小的紋路。  玉邈還想掙紮著抓住江循,手腕卻被江循一把製住,他俯下身來,毫不猶豫地捧起玉邈的臉,兇猛地唇對唇吻了上來。  柔軟飽滿的口感在上下唇間輾轉變換,淡淡的沉香氣在鼻腔間流轉,那迷人的彈性惹人眷戀忘返。江循用舌輕輕勾住了玉邈的舌頭,謹慎而又莊重地碰觸,仿佛在用津津甜液締結永世的契約。  一吻終了,江循用鼻尖戳了戳玉邈,笑道:“看到沒有,現在已經沒什麽人能欺負到我了。好好的,保重自己,等我迴來。該對你說的,我已經寫在信裏了。”  又極快地吮了一口那溫潤的唇,江循幹脆利落地放開了玉邈,拾起落在地上的包袱,轉身大步而下。  玉邈想要起身,那千鈞的重量還壓在他的膝蓋上,令他雙腿如灌鐵石。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了:“江循!你給我站住!”  前麵的江循腳步一頓,立馬躥得比兔子還快,三兩下就沒了影蹤。  怕玉邈打擊報複,再加上林間漆黑無光,江循走得格外快,好在不遠處還有陣陣煙火爆鳴的噪響,好歹抵消了些聽濤道上風音蟬聲的恐怖感。  可在走到那日與玉邈交好廝磨的地方時,江循還是忍不住駐了足。  就是這一個停頓的功夫……  ——啾——  一聲清脆且古怪的焰火升空聲在江循身後響起,拖得比他之前聽到的任何一聲煙火聲都要漫長。江循下意識迴頭看去,但見那層層林葉被風排開,一道璀璨金光猶如火龍舞於九天,飛旋勾勒出數道縱橫交錯的光弧。  江循愣住了。  ……那光芒在如水的夜空間繪成了幾個字。  生辰吉樂。  在現代,江循有自己的生日,來到這裏後,他過的是秦牧的生辰,因此他徹底忘掉了,江循自己的生辰正是在今天,六月初一。  ……這是……玉邈說要送給自己的禮物?  構成焰火金字落筆的火星紛紛墜落,宛如流星,逐漸消失,但那縱橫的光弧徑直映到了江循的視網膜裏,刺得他眼睛裏不受控地漾起了一圈生理性淚水,在天空中的光芒盡數散去後,隻有那金字橫平豎直地燙在江循的瞳孔中,熠熠生光。  他再無猶豫,轉身踏入夜色,與夜融為一體。  半個時辰後,在距離東山百裏開外的一個無名小鎮的客棧裏,一個跑得急促的客人砸開了門,黑紗覆麵,頭戴鬥笠,臉都看不分明。  困倦的小跑堂勉強支撐著眼皮:“客官,咱們打烊了。”  在小跑堂看不到的地方,來人掌心微光縈繞,隻消片刻,當啷一聲,一錠銀子便丟在了櫃台上。  銀子的光芒立即刺激得小跑堂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搭在脖子上吸汗的手巾把兒一甩:“得!上房一間!客官,取您的文牒來,我為您登記造冊!”  來人開始翻動自己的包袱皮。  眼見著來人一副江湖中人打扮,進客棧許久仍是氣喘籲籲,又出手闊綽,行為舉止與普通人格外不同,小跑堂也不由得生了幾分好奇,壓低聲音打聽道:“客官,您趕路這般急,是不是有什麽急事?莫不是在躲什麽人吧?”  江循咽了口口水,取出文牒,在臉邊扇了幾下風:“……媽的外麵太黑了,來這裏躲一躲。”  小跑堂:“……”  無語三秒後,小跑堂展開了那文牒,待看清上麵的字眼後,便奉承著笑道:“江抱玉?客官這名字可真是好。”  江循撐著櫃台,聞言,眼睛滿足地微微眯了起來,像是得了什麽上佳的誇獎:“那是當然。”第80章 漁陽夜亂  漁陽山的夜寂然無聲, 連聲蟬鳴也欠奉。燥鬱的空氣裏彌漫著塵土鋼煉的氣息, 窒悶的熱氣兒直往人的喉嚨口熏去, 吸幹人喉腔裏的最後一絲濕潤,唿吸一聲,如飲鐵砂。  秦秋在這樣窒悶的空氣中驚醒過來, 眼前是浩瀚的書山冊海,沒有夢裏的血火交加。  她鬆了一口氣,才覺察到嗓子幹渴。  她拿過身旁的玉壺, 倒了一杯水, 可嘴唇剛剛碰觸到那玉杯側麵時,她的眼神就落在了一本書冊上, 再也挪不開了。  一株帶著夜露的祝枝在書頁間靜靜地盛放,飽滿的露水在細小的花瓣上垂墜著, 將滴未滴,新鮮的木枝香氣溫和地透入人的肺腑之間, 秦秋喉頭一哽,抵在唇邊的杯子無意識地一傾,頓時燙得秦秋差點兒連杯帶水都給丟了。  水還是燙的, 是用花間露提取而出, 彌漫著一股蜂蜜的甜香氣。  這曾是秦秋最喜歡的口味,但自從晚春茶會後,她再也沒辦法對精致的飲食提起半分興趣。新來的伺候她的侍女更是不知她的口味,她也無心告知侍女,就這樣得過且過了。  秦秋放下杯子, 手指微微顫著探向那藍色小花的花蕊,仿佛要確證它是否存在一樣。  她的指尖觸到了那冰涼的花露,一弧露水滲入她的指甲中,慢慢透進她的心底,秦秋夢遊似的將那枝祝枝慢慢抽出,卻有一個盒形物體當啷一聲從書堆上方掉下,在桌上滴溜溜打起轉來。  那是一盒豔色的口脂,銀盒精致得緊,上頭描摹著細細的紋路,中央鑲嵌著一顆寶鑽,一看就是上佳的成色。  秦秋再無猶豫,霍然起身,朝外跑去。  坐在她門口打瞌睡的小侍女被陡然響起的推門聲驚醒,她迷糊著睜開眼,卻隻來得及捕捉到秦秋在月亮門處一閃而逝的衣袂。  小侍女大驚,爬起身就追:“小姐!小姐你去哪兒?!”  秦秋一言不發,腳下的木屐匆促地踩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啪喀啪喀的響聲。她惶急地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長街跑下去,踉踉蹌蹌,來迴張望。  她多希望一扭頭就看到那個熟悉的搖扇的人影。  即使她根本不知道見到他之後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她也想即刻見到他。  秦秋從來不信江循會殺哥哥,當年楓林之事她已經全然不記得,但她就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相信。  ——這些年來的溫柔相待,還有昔日三人打打鬧鬧的交情,都讓秦秋相信,那個就算被殘忍虐待了三月還能恢複愛笑本性的人,那個趁著夜半悄悄往他們的枕下塞禮物的人,那個每次出行都會給自己帶來各色小玩意兒的循哥,絕不可能對哥哥下手。  寂然的長街上,秦秋像是被什麽奇異的力量吸引著,竭力朝著一個方向奔跑。  沒有唿喊,沒有哭泣,她怕引來不該引來的人,她覺得自己不用發出任何聲音就能找到江循。  在這條長街上,三個孩子曾經你追我趕,但現如今隻剩下了秦秋一人。  在其間穿梭,秦秋像是穿越了一整個光陰。  倏然間,秦秋抬頭,就在不遠處,火光燭天,將天際暈染成得赤紅一片,幾道火星被一條翻卷的火舌舐上天空,飄飄飛飛,仿佛指路的北鬥星。  秦秋隱隱聽到不遠處傳來的唿喝聲,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刑房,是刑房!  衝到長街的盡頭,再拐過兩個彎道,那燃燒著的房屋便徹底映入了秦秋的眼簾,它變成了一隻沸騰的鼎鑊,將恐怖的熱浪一層層向外推去,即使百米開外的秦秋,白色寢衣的前胸也被映照得紅光烈烈。  刑房的四麵倒著十數個秦氏弟子,而一道黑色的剪影,於漫漫火光中走出,一身玄衣和著被隨意挽起的長發,被熱風刮得逆飛而起。烈火光影,將他手中的陰陽輪廓勾畫得格外明晰。  秦秋癡癡地看著那道身影,一步步迎麵走了過去。  那身影路過一個秦氏弟子身側時,那被靈壓壓製得動彈不得的人想抬起手來抓住他的袍角,黑影微微側過頭來,隻消一眼,那人身下的地麵竟然塌陷了一片下去,他受此重壓,一張臉埋在碎裂的磚石間,就這麽昏迷了過去。  秦秋癡癡地望著江循,精致的木屐在地上踏出篤篤篤的清脆響聲。  江循周身的靈壓沒有針對秦秋,她是那樣順暢地與他相向著一路走近,直到一頭栽到他的懷裏。  秦秋聽到自己喃喃道:“循哥……哥哥,帶我走。我不想待在這裏。”  江循的雙手捂住了她的耳朵,秦秋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嗶啵的燃燒聲和刑室的傾頹聲被隔絕在外,她唯一能聽到的,是江循溫柔的腔調:“不行。循哥有重要又很危險的事情要去做,不能帶你一起。”  秦秋抬起臉來,淚眼中滿是迷茫:“循哥,我太累了。”  江循摩挲著她柔軟的發,溫柔的話透過他緊攏的五指隱約傳進來,竟有種魅惑人心的力量:“那就睡吧,秋妹,睡著了就好。等睡醒了,循哥就迴來了,說不定還能帶著阿牧一起迴來。”  秦秋一陣恍然,她覺得這話似曾相識,仿佛在哪裏聽過,但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  她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被江循的靈力光芒籠罩起來了。她的眼皮被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靈力場壓得不住下沉,但她還是勉強支撐著,啞聲道:“哥哥……還能迴來嗎?”  江循粲然一笑,那笑配合著背景的漫天流火,仍帶著朗月入懷的疏狂意味:“當然。到那時秋妹就不用這般辛苦了。”  ……隻要神魂歸位,恢複了銜蟬奴的神獸之身,江循就能給秦牧一個肉身,補全他遺失的魂魄,令他再世為人。  秦秋已經睜不開眼睛了,但還是極力勾起了一個漂亮的笑顏:“那秋妹……等循哥迴來……”  這句話過後,她便喪失了意識。  江循扶著她,單手把自己的外袍除下,墊在秦秋身下,讓她在地上躺好,靜靜地凝視了半天她的睡顏,直到聽到一大片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他才安然立起身來,朝向那腳步聲的來處,坦然走去。  阿牧迴望著地上昏睡的秦秋,有點不舍,但更多的還是不安:“小循,不是要去找應宜聲嗎?”  江循大步向前走去,手掌間耀起澎湃的金光:“不急,讓我先來這兒出出氣。反正也不燒迴明殿不砸漁陽山門,讓我燒個刑房總沒問題吧?”  阿牧:“沒問題是沒問題,可是……可是打草驚蛇……Σ( ° △°|||)︴”  江循收起了傷感的表情,嘴角微勾,露出了個有點兒浪蕩的笑:“要的就是打草驚蛇啊我的小寶貝兒。我離了玉家,總得通知你們家一聲吧?不然你爹要是還天天跑東山去找茬,我逃出來還有什麽意義?”  那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了,江循根本沒有隱藏自己的靈力流動,因而遠遠就有兵器出鞘的聲音聲聲傳來,金鐵交加的聲音,像是指甲刮擦硬物發出來的,聽起來就叫人牙齦發酸。  江循將手中的陰陽一抖,紅光狂氣大盛,那碧玉所製的傘骨上靈光流轉,江循的手指在那傘骨末端輕輕一挑,挑起了一片散落的靈力星光,他迷戀地看著自己的傘,舔了舔唇,露出了一顆尖尖虎牙:“……當然,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阿牧:“唔?什麽事?”  陰陽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扇形的刺目弧光,煌煌殘影間,豐沛的靈力場已經形成。  江循揮動傘尖,朝那為首的秦氏弟子揮去,刹那間,迸射的激越靈力將衝鋒在前的一排人飛掀出去,橫飛的肉體撞在後來人的身上,頓時,那好容易構成的陣法就被衝出了一個缺口。  江循微笑著對自己的右手說:“……當然是來看看小秋啊。”  阿牧望著一地呻吟的秦氏弟子:“……”  而此時的東山,煙火節已經結束了兩日有餘,尚無人知道百裏開外的漁陽山上現在是怎樣一番熱鬧的光景。  亂雪抱著膝蓋坐在放鶴閣門口,呆呆地望著天空中的上弦月。  說是“望”,但亂雪其實什麽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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