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道元心情煩躁,聞言更是火上澆油,一腳掀開了秦秋:“蠢貨!這隻手根本不是他的!浮山子查過你兄長的遺骸,他右手有被齊腕剁下的痕跡!腕骨與臂骨根本連接不上!是這個畜生斬了自己的右腕,與你兄長的右腕交換了!你兄長已經死了!是被他害死的!”  江循的腦袋昏昏然響作了一團,意識中,隻有自己當初穿來時阿牧的那句話:“……我在你的右手。”  他唯一殘留的隻有聽覺,他聽到了殷無堂斷斷續續的“請秦家主再行審問”的請求,聽到了樂禮的“此事不能如此莽撞定罪”,聽到了紀雲霰的“秦家主若要當眾定罪,也該讓他當眾陳情才是”,嗡嗡營營響成一片,越發不真切起來。  不遠處的宮異攥了攥荷包,想起了那日曜雲門開學之時,走到自己麵前、從自己耳邊變出那枚銅錢後,笑得燦爛如花的少年,正準備起身,他的身側就立起了一個琉璃色的身影。  隨著那個身影的起立,宮異慌了神兒,連忙伸手去抓他,小聲道:“觀清!秦……江循跟你有仇,可這個時候生死攸關,不能落井下石!”  玉邈瞟了他一眼,便徑直朝前走去,一步步走到了江循的身側。  ……一切都迴到了江循剛進入這個世界的起點。  玉家的九公子逃出酒會,在花園裏撿到了因為中毒而變迴原形的江循。  現在,玉家的家主,撿到了被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的江循。  江循聽到玉邈的口吻,如往日一樣的平靜而堅決:“秦家主,這個人,我玉家保了。”第60章 真實身份(二)  這是江循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隨著這句話尾音一落, 江循從剛才起繃緊的神經徹底斷裂開來, 海洋似的疲憊感一瞬間衝上了他的天靈蓋, 把他的意識徹底衝淡至虛無。  他是被一陣爭吵聲驚醒的,剛剛蘇醒時,太陽穴像是有電鑽鑽著似的疼, 江循蜷著身子,捏緊被角,在滿是沉香淡淡氣息的枕褥間有點煩躁地翻了個身。  江循身在臥房, 從主室那邊傳來的爭吵聲愈加清晰, 江循也是聽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那個有點少年氣的嗓音屬於誰:“……七哥你怎麽也陪他一起發瘋!我玉秦兩家是有世仇, 可老死不相往來也就罷了,你把這人帶迴東山, 是要同秦家徹底撕破麵皮嗎!”  東山……  江循這才意識到,從剛才起嫋繞在身邊的熟悉氣息屬於誰, 強烈的安全感讓他往被子裏蜷得更緊了,從太陽穴處傳來的悶痛也更加清晰磨人。  外麵傳來了玉邈淡然的聲音:“玉氏門規,禁高聲, 禁喧鬧。”  玉逄立刻壓低了些嗓音, 但語氣變得急切起來:“是,小九,你是家主,但你別忘了我也是八哥!我若是不管,你……”  玉邈:“我再說一遍, 禁高聲,禁喧嘩。他正在休息。”  玉逄:“……艸。”  玉邈:“注意言辭。”  成功噎得玉逄啞火後,一個江循聽來略耳生的聲音開了口:“家主做得有理。秦氏多奇寶異器,也擅長製作刑具,相傳秦氏攏共有一千一百八十五件刑具,若是上了秦……江公子的身,恐怕他就真的走不出漁陽山了。”  ……該不會是那個鋸了嘴兒的悶葫蘆吧?玉邈的七哥玉遷?  ……他居然會說話?  在江循的記憶裏,這家夥頂著一張古井無波修煉成佛的臉,何止是不苟言笑,簡直是死水無瀾,除了和玉逄還有點兒話說之外,簡直是一個行走的冷漠.jpg表情包。大家還以“誰能讓玉遷開口說話”打過賭,秦秋擅長陣法,便做了個複雜的陣法把玉遷困在了裏麵,要他說一句話才放他出來,玉遷和她僵持了大概一天左右,最終以秦秋的耐心告罄而告終。  一想到秦秋,悲涼的感覺從江循心髒裏一寸寸擴散出來,他轉頭看向半啟的軒窗外,現在已是暮色四合的時候,落日餘暉就像江循小時候收集過的五彩糖紙,色澤暗淡地映在窗欞上。  阿牧,或者現在應該叫做秦牧,怯怯地開了口:“小循……對不起……”  江循有太多問題要問,可是到了嘴邊,隻化作濃濃的疲憊感,牽製住他的唇齒,隻容得他吐出幾個精疲力竭的字眼:“……讓我想想。”  其實江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想些什麽,他隻是望著窗外流轉的光影發愣。在木質的窗欞上,粼粼的霞光一格一格地向西移動而去,讓江循恍然間覺得自己像坐在一輛開往遠方的列車上,不知道終點,不知道方向。  他連什麽時候有人進來了都不知道,直到有一隻溫暖的手分開了他濃密的額發,徑直壓在了自己的前額上。  江循馬上閉眼裝死。  那隻手用了些力氣,把他的腦袋撥弄了個來迴:“江循?嗯?”  江循忍著頭疼,睜開了一隻眼睛,睫毛卻碰上了一個溫軟濕潤的東西。  玉邈俯下身來,親吻了自己的眼睛:“放鶴閣。這裏是我的地方,你安心住下便是。”  江循的手架上了他的肩膀,卻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隻掐著他的鎖骨,低聲重複著玉逄對他的評價:“……你瘋了。”  玉邈在床邊坐下,手掌按在江循的手背上,一把抓緊,微微發力捏在手心:“那又怎麽樣?”他就這樣握著江循的左手,和衣在他身側躺下,“再者說,發瘋的也並非我一人。”  江循盯著他的眼睛看,而在接觸到江循的視線後,玉邈捏著他的五指,湊到唇邊曖昧地落下一吻,像是在試探眼前的寶貝是否當真屬於自己:“展枚和展懿幫忙擋了秦家主,樂禮啟用了他的畫陣,我才能帶你和亂雪迴來。”  江循聞言急忙翻了個身,牽扯到了劇痛的頭也顧不得了:“他們怎樣?”  玉邈道:“展家主說要把兩個兒子帶迴去嚴加管教。樂禮現如今已是樂家的代理家主,自然無人約束。”  江循忍不住皺眉,頭又一抽一抽地疼起來,他把腦袋勾下來,抵在玉邈的胸口,悶悶問:“亂雪怎麽也跟來了?”  玉邈反問:“他當眾那般袒護你,你讓他還如何留在秦家?”  見江循不再發問,玉邈便抓住了江循的肩膀:“……如果沒有別的問題的話,跟我解釋一下當年秦牧的事情。”  江循的頭疼得要炸了,像是有電扇的葉片不住絞動著他的腦漿,他隻能咬著牙勉強應付:“……我……不記得。”  玉邈當然不會相信:“這種時候你不要撒謊。”  江循是真疼得直不起腰來了,竭力把腦袋往玉邈懷裏紮:“……玉九,我頭疼。”  玉邈還是不相信,要把他從自己懷裏抓出來,可玉邈剛剛一碰到他的腦後,江循的眼前就炸開了斑斑的光影,疼痛在光影之後姍姍來遲,他臉頰上的咬肌鼓出了一圈,在咬得牙齒出血後,他終於鬆開了牙關。  在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意識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開始控製不住地發抖著打顫輾轉了,抱著腦袋蜷作一團,一聲聲痛苦的慘叫仿佛要把肺嘔吐出來,玉邈在發覺情況不對後,慌亂地試圖將靈力輸入他的體內,一聲聲喚著他的名字,但他的身體卻成了一個破損的容器,任何靈氣還未能在他停留片刻便逸散出去。  他惶急地扣著江循的背部,聲音都在打顫:“江循!江循!”  江循在死去活來中被煎熬得迷迷糊糊,眼前的光影繚亂繽紛,但漸漸地,那道光影不再流動,一個人形在他眼前緩緩浮現,周圍的景象也逐漸重歸清晰,一應陳設與放鶴閣無異,但玉邈卻不在這裏。  這更像是一個同放鶴閣一樣的……平行空間?  江循的頭痛感漸次退去,竭力想要借著漸暗的暮色看清那導致自己頭痛的罪魁禍首,而那人也無意賣關子,少頃之後,江循便看了個分明。  一個身著玉氏琉璃白衣的人,背著手苦笑著望向自己:“……真不想看見你啊,混蛋。”  江循睜大了眼睛,登登登倒退了數步,直到腰撞到窗戶旁的陳列架才刹住腳步。  ——那人形,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或者說,也頂著一張秦牧的臉。  ……然而,他的口吻、聲線都和他右手中的阿牧不相同,若硬要說他和誰相似的話……  眼前人撓了撓耳朵,笑道:“不怪你,以前被傳送到此處的時候,我也受驚不輕,還蹲下抱頭了呢。”  ——他的聲音,他的口吻,他有點輕佻的遣詞造句,都和江循本人一模一樣。  江循盯著他看了很久,而那人也大大方方地看迴來:“想問我是誰?”  經曆過最初的震愕,江循暗暗調動靈力,想要衝破這個幻境,可當隱形的靈力流碰撞到幻境空間的外壁後,江循的臉色驟然變白。  每個修士的靈力都有自己的使用特點和技巧,在迴明殿前,江循與浮山子一交手便知道來者是誰,憑靠的就是他同浮山子在曜雲門中朝夕相處的四年光陰。  然而,構築起眼前這個平行空間的靈力,竟然來源於自己?!  江循見那與自己相貌別無二致的人,心裏起毛,好容易才止下拔腿就跑的衝動,問:“你是何人?”  那人似乎因為嚇著江循而蠻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側臉:“抱歉,我不是人。我是上一個你留下的‘引路魂’。”  “引路魂”,江循曾在古書上讀到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小技巧,舉個例子,若是某個修士要進入一片森林,害怕迷路,就可以在各個地方留下“引路魂”,在迷路後,就可以順著“引路魂”迴到原處。若是修士靈力強盛的話,“引路魂”還能具備自己的神識,化作人形,替修士探訪尋路,可算得上是牲畜無害的靈術了。  所以,江循更在意他話中的內容:“上一個‘我’?”  引路魂有點拘謹地笑:“這件事……說來話長了些。”  江循覺得心背燥熱,越來越不好的預感在他心中升騰起來:“長話短說。”  引路魂雙手背在身後,望著江循的眼神裏,有著江循看不懂的同情和憐惜,看得他心中發慌,索性自己發問:“你剛才說,你不想看見我,是何意?”  引路魂偏不作答,反倒問了江循一個問題:“你也是看了《獸棲東山》被傳送進來的吧?你當它是什麽?一部小說?”  江循:“……不然呢?”  引路魂踱了兩步,距離江循更近了些:“現在,你應該是剛從漁陽來到東山。你被秦道元當眾揭發了身份。你也知道,現在你穿入的這具身體,並非是《獸棲東山》中所指的秦牧,而是秦牧的小廝江循。你有無數的問題想問,譬如,為什麽這個世界中真的存在江循這個人?為什麽你與他同名同姓?為什麽你偏巧穿入他的身體……還有,為什麽《獸棲東山》對你的描述,與你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認知存在極大的偏差?”  既然話都被引路魂說了,江循索性隻點點頭便罷。  引路魂緩步走近,把雙手放在了江循耳邊,輕聲道:“我讓你看看,《獸棲東山》本來的模樣。”  江循直覺來人並無惡意,但也不敢隨便讓他欺近,正準備往後退,就聽那人接著道:“我讓你看的,是我們第一世的故事。”  江循止住了倒退的步子:“……什麽叫‘第一世’?‘我們’是什麽意思?”  引路魂手中燃起了一旋靈光,漸漸地,那光團越來越大,溫潤如水的光澤覆蓋了江循的全部視野,耳邊引路魂的聲音仿若幻夢:“你是穿越到《獸棲東山》來的,第一百三十二世的江循。我,是第一百三十一世的江循留下的引路魂。”第61章 迴憶之人(一)  十室九空, 漫漫茅草間隱約可見蒼白的屍骨, 偶有寒鴉降落, 撕去骨殖上殘餘的血肉,尖尖的長喙掏盡骨腔裏的最後一絲骨髓後,它們才不滿地嘯叫一聲, 振翅飛起,落下一兩根漆黑的羽毛。  官道一輛樸素的馬車邊,一個六歲的男孩兒扯著馬韁, 與那上麵滿臉麻子的男子討價還價:“一碗粟米太少了些, 一碗半可好?我的小妹妹病得厲害,她隻想吃一碗稀粥。”  麻子男疑惑地打量著那相貌清秀、賣相上佳的稚童, 心中起意,馬車上的幹糧袋也不缺這一碗半碗的粟米, 可也不敢輕易買下:“你這紅楓村正鬧著瘟疫,若是你身上帶病, 染了我這一馬車的貨可怎麽好?”  提到“瘟疫”二字,稚童的眸色黯淡了一瞬,但他卻像是清楚眼前的生意人最不喜垂頭喪氣臊眉耷眼, 強行擠出了個笑臉來, 很自信地拍拍胸脯:“近來瘟疫的確橫行,這瘟疫毒得很,若是沾染上,一日便會病發,渾身攣縮, 不消一日半便會渾身腐化而死,發作時間特別短。我用我自己換這一碗半粟米,隨後就隨你們上路,我先不進你們的馬車,你們綁著我也好,讓我跟在馬車後麵。過了一日半,我若無發病跡象,你們再容我進馬車可好?”  見這孩子雖年幼,一雙黑瞳卻顧盼生輝,講話也算得上有條有理,麻臉男心中喜歡,也就鬆了口:“好罷。”他掉頭衝馬車裏喊道,“二子,來生意了!有個小崽子說要用自己換糧食!”  馬車簾子一挑,鑽出來了個粉麵的後生,小孩兒循著那敞開的簾子看進去,發現那不算寬敞的馬車裏竟然擠了不下五個大大小小的孩子。  他心裏有了數,馬上乖覺地一彎腰:“老板好!老板發財!”  小白臉和麻臉男對視一眼,麻臉男嘿嘿一笑:“挺好的,賣相好,嘴甜,還是個便宜貨,賣到哪兒都不吃虧。”  小白臉還有點兒猶豫:“萬一帶病呢?聽人說這紅楓村鬧了一個月的瘟疫了。要不是這兒離龍雲鎮近點兒,鬼才走這條道兒呢。”  麻臉男呸地一口吐掉了口裏的枯草:“你缺那一碗半碗的嚼穀?就算人半道上死了也虧不了多少。哪次運貨不死一個兩個的?你又不是沒見過。”  小白臉被罵得悻悻然摸摸後腦勺,折迴了車廂裏,小孩兒反應很快,立刻把前襟上的汙漬抹幹淨,抖開,朝著馬車方向,殷殷等著。  少頃,車裏伸出一隻中號的缺了角的白瓷碗,舀了平平的一碗米,平得像是一碗水,這碗米流入孩子的衣襟後,碗縮了迴去,再探出來,就是那所謂的半碗米,少得嚇人,也就是堪堪填平碗底的程度。  孩子還沒來得及阻止,那半碗米就匯入了他盛米的衣襟中。  小白臉從馬車裏探出頭來,懶懶道:“帳付清了。”  孩子倒是幹脆,果斷跪在了地上,張開衣襟道:“老板可憐可憐吧。”  麻臉男瞪了一眼小白臉,小白臉才不甘不願地轉迴去,又舀了小半碗粟米,隨便往地上一潑,小家夥也不惱,撐著衣襟一粒粒撿起,口中不住稱謝:“謝謝老板!等我把這米送給我祖母,我就跟你們一起走!”  聞言,麻臉男便轉頭對小白臉道:“跟他去一趟。”  小白臉睜大眼睛,剛想抗議,就被麻臉男一腳踹上了小腿,比著口型怒道:“他跑了怎麽辦?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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