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時,陰陽在江循手上砰然綻開,血色的傘麵上狂氣一蕩,將那飛蛇重重衝砸在床上,而傘麵一撤,廣乘的劍光也隨之劃出,將三兩條接續撲來的花蛇斬成了數段,那飛在半空、鮮血淋漓的蛇頭撞在了牆麵上,又彈開,竟轉頭朝江循的頸後咬來! 江循握緊仙人骨傘柄,將傘舉在頭頂,巨大的傘麵整個護住了他的後腦與頸後,那襲來的蛇頭一口咬在了傘麵上,立即被傘麵吸去了精氣,軟塌塌地掉在地上,像是一隻狼狽的黃鱔。 單手攬過江循的腰,玉邈掐起一個定格時間的法訣,同他一道躍出了門,在空中輕點幾下,便落在了屋頂之上,他一劍掃去一大片僵硬的蛇體,和江循一起找了個落腳地。 待掃除幹淨,時間定格已解,江循一個晃神,便被居高臨下看到的景況驚住了。 ——滿坑滿穀的蛇在亂竄,蛇行之聲滿布全村,家家戶戶裏傳來淒慘的悲鳴,宛如修羅場。江循的眼力極好,他一眼便掃到,在鄰家的農舍裏,一條蛇正與一隻布滿斑駁血跡的竹蜻蜓滾在一起。 江循的眼睛紅了。 對了!亂雪!亂雪他們在哪裏? 下意識地抬眼望向遠方,江循的喉頭一窒,幾乎忘記了唿吸。 亂雪倒在了蛇群中,整個身體已經被蛇堆蝕空,一隻細長身子的小蛇從他被吃了個幹淨的眼眶中鑽出,他握著青鸞的手掌隻剩下森森白骨,骨頭由於沾滿了蛇的口水與毒液,而被月光折射出銀白的光。 江循幾乎是睚眥盡裂,手中陰陽受到主人情緒影響,狂氣翻卷,煞風滾動,他竟然一把甩開了玉邈,縱身從屋頂上跳下! 落在蛇堆中的瞬間,陰陽傘尖驟然將地麵破開了一條十數尺長的裂縫,所有在這條裂縫上糾纏、爬動的蛇都被傘尖上流動的狂氣剖飛震開,但有無數條蛇浪,在察覺到江循的存在後,屈體躬身,像流星箭矢一般朝江循飛撲過來。 玉邈根本沒來得及伸手扯住江循,眼看他就這麽縱身躍下屋頂,臉色遽變:“秦牧!你做什麽!” 在玉邈的眼裏,蛇的確是滿村爬行,屋頂上的蛇也是發狂了一般,無論如何都清理不幹淨,但哪裏有亂雪伏屍的影子?! …… 山陰村村尾的一間空房裏,亂雪與宮異也聽到了簌簌的蛇響,宮異皺著眉,抱著骨簫天憲,有點煩躁地抱怨:“怎麽這麽吵啊。” 亂雪好端端地坐在宮異身旁,聞言,立刻很是乖巧地用胳膊護住了宮異:“有我在,不要怕。” 宮異一把把他推開:“笨蛋!我怕什麽!這蛇聲說到底都是幻覺,小心你家公子才是!堂堂一個世家公子,膽小如鼠!” 亂雪眨眨眼睛,嘴角翹起一個漂亮的弧度,眼睛笑得彎彎:“老鼠,小小的,也很可愛。” 宮異乜了亂雪一眼,哼道:“是是是,你家公子最可愛。” 他胸口泛酸、低頭把玩簫身時,突然覺得身後有一片沉重的陰影壓了上來。 亂雪從後麵擁住了他,貼在他耳朵邊認認真真道:“你最可愛。我想你了,履冰。” 宮異差點兒一口氣沒倒上來,一張俊秀麵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了緋紅色,他慌到連推開亂雪都忘了,低頭捏著天憲囁嚅:“……我才不想你呢。” 亂雪很是失望地“啊”了一聲,但很快就振作了精神,把懷中人珍寶似的摟得更緊了:“沒關係!我,很想履冰!我想著你,就可以了。” 宮異的臉紅得像是被煮了一樣:“……誰……誰要你想我!我不稀罕!我可是宮家家主!你——你是個小廝!你怎麽可以想我!你怎麽配想我!你你你……” ——我說了什麽啊啊啊快住口!!明明當初是想著這山陰村是秦氏的地盤,有可能見到這傻子一麵,才特意跟觀清說要跟著他來調查的!快道歉啊道歉啊! 可抱歉的話到了嘴邊,硬是怎麽都說不出來,宮異隻得攥著天憲,緊張地聳著肩,生怕身後的人歎息一聲,把自己推開。 少頃,身後的人笑出了聲,宮異怔了一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側臉上落下了一記溫軟的輕吻:“我就是想你。不管你是誰,我都,想著你。” 宮異擰緊衣角,羞得坐立不安,被親過的地方像是著了火似的麻燙,他喘了兩口氣,竭力把注意力轉移到外麵的動靜上:“你聽外麵!都是蛇!你就不能……” 說到這兒,宮異陡然倒抽一口冷氣。 說曹操曹操到。 一條雞冠蛇從窗邊幽幽地探出了頭來,綠豆似的黑亮呆滯的眼珠與宮異相接的一瞬,它腮下的雞冠狀肉穗瘋狂震動起來,從鮮豔的紅色變成了暗沉的紫色,擺出了進攻的姿勢。 宮異一把把亂雪推開,根本沒來得及動用靈力,那蛇便彈簧似的從窗邊激射而起,朝宮異麵門疾撲而來! 電光火石間,宮異哪裏還來得及動用靈力,隻能握緊手中天憲,狠狠揮了出去,卻砸了個空,手臂則猛地往下一沉。 宮異緩緩抬起眼皮,臉色陡然綠了。他最不願出現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雞冠蛇盤踞在了他的手臂上,冰涼滑膩的蛇尾興奮地拍擊著自己的皮膚,棺材一樣的蛇頭向自己的麵門緩緩探來…… 宮異的心瞬間涼了個透徹,臉白如紙。此蛇之毒前所未有,他在曜雲門中研習此類毒蟲猛獸時,最懼怕的就是雞冠蛇,誰想這次這麽寸,偏偏就碰上了它! 在意識到自己命數將盡時,宮異咬緊了牙關慘聲大叫:“亂雪!你跑!快跑!!” 然而,被撕咬的疼痛遲遲沒有到來,宮異吐了好幾口氣,才有勇氣睜開眼睛。 ——他剛剛還被一盤惡心的東西占據的手臂,竟然被亂雪攥在手裏。 亂雪琥珀色的異域眸子裏閃爍著滿滿的擔憂:“履冰。怎,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那條蛇呢? 聽了宮異的疑問,亂雪反倒露出了更加困惑的表情:“……蛇?什麽,蛇?不是,幻覺嗎?” ……幻覺? 宮異還想爭辯,幻覺怎麽可能那麽真實,他剛剛明明清晰地感覺到了那蛇在自己身上纏動的感覺,那令人作嘔的蛇鱗摩擦皮膚的感覺還在,可話剛到嘴邊,他便噎住了。 這是……“九霄變”? 有人在這小小的山陰村,設了上古的邪法“九霄變”? 宮異曾在典籍中讀過關於“九霄變”的記載。此乃至陰之術,專為正道修仙之人所設,必得獻祭二十五人作為生贄,才能啟動此陣法。凡中“九霄變”者,將身陷自我製造的迭迭幻境之中。靈力越高強、恐懼越多的人,所看到的幻境就越為恐怖,越為震撼,越難以逃脫。很多身中“九霄變”的修士,會在周遭一片正常的情況下精神失常,奔走砍殺自己的幻覺,直至靈力竭盡而亡。 譬如,宮異接收到的訊號,一直是“山陰村中,蛇娘娘出行前必要製造幻音”,所以在和亂雪對話時,他並未產生什麽幻覺,但為了岔開話題,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蛇”上,很快,他最懼怕的雞冠蛇便從幻境中脫胎而出。 隨著思維的飛速運轉,宮異的身體越發寒涼。 那所謂的“蛇娘娘”,是否真的存在過? 村人隻是根據蛇行的痕跡,判斷出有“蛇娘娘”的存在,“蛇娘娘”之前也殺了數個進山砍樵狩獵的人,又趁春秋兩季的深夜進村,各偷走一對童男童女,之後便再無獵殺之事發生。 這和傳說中的鎮守剝削一方的妖獸的諸項行徑,簡直毫無出入。 就連宮異自己都憑經驗做下了判斷,更無怪山陰村村民會自然而然地認定,隻要向“蛇娘娘”獻祭孩子,便能保四季無虞、風調雨順。 但是,換個思路,“蛇娘娘”在山林中屠戮的那些樵夫獵戶,再加上去村中偷走的童男童女,以及前些日子殺死的胡大娘及其孫子,林林總總加起來,仿佛恰好是二十五個人,正巧夠布施下“九霄變”的陣法! 而自己和觀清一入村,就接收了暗示:這裏有蛇,有極其兇悍的群蛇與蛇母,所以,在聽到響徹全村的蛇聲時,他們若是心中生了懼意,若是產生了關於“蛇”可能隨時出現的想法,就會跌入相應的幻覺中,再難自拔。 那麽……幕後黑手是誰?從去年就設下了陷阱,專等著來調查“蛇娘娘”的正派修士到來的,究竟是誰? 說實在的,要破“九霄變”不算太難,可以像宮異這般,自行意識到“九霄變”的存在,也可以像亂雪這般,心思單純如白紙,沒有太多幻想,自然不會中招。 但是…… 觀清和秦牧他們呢?第53章 九霄變(二) 江循縱身跳下屋頂的場景, 被遠在數十裏開外的赤須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 “九霄變”陣法中存在一個陣眼, 會隨陣法中諸人的幻象幻化成具體的形狀。現在, 有一條鮮龍活跳、一點都不打眼的土灰色小蛇,正興奮地在江循和玉邈所在的小院藩籬邊遊走,欣賞著那四周明明空無一物, 卻如臨大敵、神色慘敗的江循的狼狽相。 陣眼還溝通了締造陣法之人的靈力,因而赤須人能通過陣眼之眼,看清山陰村中發生的一切。 他撫掌大笑:“所謂的神獸銜蟬奴, 也不過是個膽怯無用的膿包!” 陣眼在赤須人的雙眸中泛起幽微的藍, 冷光流轉,宮一衝望著那雙眼睛, 淡然讚道:“恕在下冒昧,多問一句。銜蟬奴當年神魂被破, 肉體隕滅,轉入輪迴道, 世人皆知。難道就沒有我道之人去尋訪探查,將其扼殺在萌芽之中?” 赤須人不答,隻揮了揮手, 身側的花裙蛇女便接過了話來:“宮家主有所不知, 其實我道中人一直在暗地中尋訪銜蟬奴,一旦發現可疑之人,不論是否是銜蟬奴轉世,立殺之以絕後患。從老祖被封印後,三百年來皆是如此, 沒有一世的銜蟬奴活過十歲。隻是這一世……我們以為已經斬草除根了,誰承想……” 赤須人揚揚手,嘴角掛起了誌得意滿的笑:“不管如何,銜蟬奴今日必葬身於……” 還未待他將話說完,他的嘴角便僵硬了,臉頰微微抽動起來,似乎看到了什麽可怖的東西。 宮一衝發現,赤須人雙眸間冷冷的紫藍冷色光,轉瞬間被熾焰般的紅吞噬了個幹淨! 在短暫的錯愕中,赤須人整個人向後倒去,喉間發出了類似群蟻爬動的桀桀聲,他如同垂死的鯉魚,將胸膛一下一下往上挺動,骨骼因為極致的反張發出了生澀的咯咯聲,雙眼間血流汩汩,雙手呈雞爪狀,在胸前狂亂地猛抓生掏起來! 蛇女麵色劇變,噗通一聲雙膝跪地,惶急地去抓赤須人的手:“家主?!家主!怎麽了?” 宮一衝迅速起身,奔至赤須人身側,抓住他的手腕,一縷探查的靈力剛剛延伸進他體內,便被攪了個粉碎,不由得大驚失色,立即鬆開了手:“陣法反噬!” 在完成二十五個生贄的祭祀後,“九霄變”隻需從布陣人身體裏汲取適當的靈力便能維持,就如同水蛭一樣,並無太大的害處,然而,當陣法無力維持下去時,陣法便會報複性地從宿主體內抽補靈力,來填補自己被損害的部分。 在此時,水蛭就會變成水泵,要抽取多少靈力,全由陣法決定,即使是布陣者本人也無法加以控製! ……山陰村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 …… 江循雙腳落地後,便有無數蛇浪箭雨一般向他湧來,三十多條蛇齊齊地咬在了他的身上,將他的衣服和皮肉一並撕了下來! 他哪裏管得上疼痛,亂雪橫屍蛇堆中的畫麵,像一根針似的楔進了他的大腦皮層中,攪得他的腦袋一跳一跳地生疼發熱,哪還有往日的理智在,手中陰陽一開,仙人傘骨難以壓抑暴漲的狂氣,支撐不住地簌簌作響,他的手指與傘柄交握的地方已經冒出了熱氣,所有啃咬纏繞在江循身上的蛇,根本承受不住這樣彌漫的狂氣,化為了數蓬青煙消失殆盡。 但是太多了!怎麽還有那麽多! 這麽多小蛇都來了……該不會還有蛇母之類的東西潛伏在暗處吧? 各種各樣恐怖的念頭在江循的心頭掠過,他的心緒全然被攪亂,亂雪慘死的景象,已經讓他的口腔裏泛起了濃重的血腥氣,他不能再在這裏等著了! 宮異……還有宮異!必須要把宮異救出來! 藩籬的門還是虛掩的,江循隨手一劃,那茅草門便被轟成了三塊,他轉頭對玉邈喊:“在那裏不要動!我馬上迴……” 在說這話的瞬間,他挪移了身位,躲開了一條朝他麵門咬來的蛇,再轉頭一看,玉邈竟然也從屋頂上縱身躍進了滿院的蛇群當中,喊道:“秦牧!站住!” 江循心下一突,隨即,他設想的最壞的場景,在他眼前發生了。 ——他眼睜睜地看到,一道三人高的黑影,悠悠在玉邈身後立起,兒臂粗細的蛇信,從那腥味極濃的蛇口中吐出。 他們剛剛藏身的小屋,變成了一條盤踞著的蛇母,眼珠大如燈籠,閃著恐怖的森綠色光,小山峰一樣的蛇軀看似笨重,卻動如閃電,一口便噙咬上了玉邈的側頸,電光火石間,隻聽哢嚓一聲輕響…… 江循大腦乍然閃過一片炫白,聽力一度消失,被嗡嗡的蜂鳴聲所取代。 他呆愣在了原地,手中張開的陰陽傘上狂氣驟減,直至消亡,手臂上的創口上鮮血淋漓,沿著他下垂的手臂一滴滴墜下,落在地麵上,滴答有聲。 ……在他眼裏,玉邈隻剩下一道單薄模糊的影子。 ……那道影子直直倒了下去。 江循的牙關格格地抖動起來,滿口都是嗆人的真切的血腥味,他的眼睛也充斥上了恐怖的血絲,渾身止不住地發抖,腎上腺素一陣一陣地往頭上湧。 玉九……玉九……怎麽會…… 隨著腦海中循環播放的、機械般的呢喃,他的魂與他的身分離了。 江循看到了自己冷靜至極地對著那條沉在黑夜之中的巨大蛇母伸出了手。 江循聽到了自己冷勝冰霜的聲音:“……掉下來。” 蛇母巨大的、宛若箱車的腦袋應聲掉落,轟隆一聲砸在地麵上,騰起一片灰土,輕易得像是折斷一根竹筷子。 原本臥在藩籬邊,欣賞著江循表情的土灰色小蛇猛然一僵,蛇頭以一個扭曲的姿勢別向一邊,像是要被某種東西扼斷喉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