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頤第一次見到楚天的時候,他隻有七八歲,個子不高,很瘦,皮膚很白,瘦瘦弱弱的,看著有些病態。事實上他也確實是營養不良。他躲在奶奶身後,警惕地看著眼前這個高個子男人。


    那時候程子頤也才二十歲出頭,程子嶽的離世,讓他消沉了一段時間,方琴不放心,讓他請了假迴國呆一段時間。但是家裏的氛圍又何嚐是好的,程昭華正眼都不願給他一眼,從沒過好臉色,也沒有過好聲氣。


    他偶然間聽到傭人聊起早已迴到家鄉的王媽。


    王媽是程家最早雇傭的傭人,當年程昭華的生意做得不錯,換了別墅之後就請了傭人,王媽先天右耳失聰,被不少家雇主給退了,程昭華見她手腳利索,就雇傭了她。從那她就一直在程家呆著。


    之後程家的生意遭遇滑鐵盧,昭華集團擴展版圖的過程中遭到重創,那時程子頤剛出世不久,程昭華整日忙於企業整改,挽救頹勢,完全顧不上家裏,也大概是這個原因,對這個小兒子沒有太多親近感。方琴還因此患上了產後抑鬱。


    之後程昭華將自己所有的資產都用於挽救公司,就連房子也折價變現,一家人租了一房一廳,就這麽蝸居著。程子嶽當時在美國留學,也不知道家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生活費還得按時供給,程家已經沒有多餘的錢給付傭人,當時請的四個傭人,程昭華給了些錢讓她們散了。


    王媽留了下來,不要工錢,留口飯就行。


    她後來提起,說她當時看著程子頤小小的一團,在嬰兒床上哭,方琴坐在沙發上發著呆,眼神呆滯地看著嬰兒床的方向,就是不上前去哄哄他,哭聲越來越響,感覺嗓子都要撕破了,她看著心揪得疼,給他衝了奶粉喝上,他這才消停。她是為了程子頤留下來的。


    家裏沒有地方住,王媽就在客廳裏打了半年的地鋪。看著程子頤從躺著,到趴著,坐著,然後屁顛顛地邁開人生第一步。


    王媽對於程家而言是特殊的,是勝似家人的存在,而她對程子頤而言,更是意義非凡。程子頤出國念書的時候,程昭華沒有什麽表情,方琴有糾結,而王媽,抓著他的手哭成了淚人。


    傭人說起,王媽在老家過得並不順心,她育有一兒一女,兒子早年車禍去世了,同時成為車下亡魂的還有她的丈夫,之後她就跟女兒生活。她的女兒,也是個苦命人,未婚先孕,被男人拋棄,除了她自己,沒有誰知道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女人癡情,將孩子生了下來,因為孩子在體內溶血,她也就難產去世了。


    王媽也因此辭了這裏的工作,迴去代她撫養小孩,那孩子長得倒是靈巧,但是智力發育不太正常。


    如今王媽年紀越來越大,年輕的時候積勞成疾,現在身體每況愈下,孩子還未成年,她身體受著病痛折磨,精神上,還得想著外孫子的將來,真真是操碎了心。


    程子頤第二日就啟程往陝西,輾轉找到了王媽的老家,在西安下麵一個小縣城裏。


    幾年不見,程子頤已經從俊俏的男孩長成了俊朗的男人,他個子高,進家門的時候還微微低了頭,王媽坐在椅子上,已經淚流滿麵。


    楚天卻不肯跟他走,怎麽也要陪姥姥走到最後,程子頤在療養院要了床位,把王媽安頓好就迴了b市。王媽在兩個月後於療養院去世,臨走前程家人都到場送了她最後一程,她最後的時刻,告訴了程子頤,有關楚天父親的信息,將楚天拜托給他以後,就鬆開了他的手,緩緩合上了眼。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小天被我家收養,為了發掘他的智力,我教給他編程的知識,還有一些黑客技巧,我在美國,沒有中斷對你父親的調查,但是遇見你,真的是巧合。”


    寧嗣音從來沒有聽程子頤說過這麽多話,他坐在沙發上,一字一句都吐得緩慢輕柔,不是單純地講故事,更像是在緬懷。


    對他而言,王媽的存在,已經不僅僅是個在家裏幫傭多年傭人,大概已經成為了親人,她忽然就能理解,他對楚天的寵愛,以及對他身世的執著。他想要知道,是什麽人將一個本就脆弱的家庭害成這個樣子。她一個旁觀者,都想要對那個男人嗤之以鼻了。可是那個男人,是她父親。


    他抬眼,收住了眼底洶湧的情緒,看著她的眼睛,慢慢出聲,“所以,我不是監視你,我想知道,那個男人,他對自己的另一個親骨肉,是什麽樣的態度。”


    他發現,那個男人對這個叫做寧嗣音的女孩,寵愛至極,捧在手心被摔著,含在嘴裏怕化了,可是後來,他的關注點完全變了。


    “音音,後來是我忍不住,想知道關於你生活的點點滴滴。”


    他眼睛深邃,目光灼灼似有漩渦,寧嗣音拿著手中仍舊沉甸甸的酸奶瓶,吸了一口,避開了他灼熱的視線,悶悶地問:“後來你見過我父親,對麽?”


    後來她會想起寧仲文第一次聽到他名字時的反應,以及兩人初次打照麵時詭異的氛圍,恍然大悟。


    “是,但是過程並不愉快,他說就是拚了命,也不會允許我傷害他的家庭,傷害你,他說他會想好萬全之策,但是當時我對此不屑一顧,認為那是一個不負責的男人的推卸之辭。”


    “你恨他嗎?”寧嗣音抬起頭,看著他,道不明自己問出這句話時心裏的感受。


    程子頤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朝她這邊走過來,坐在床邊,俯身看著她,隨即她感覺他的手,緩緩撫上她的臉頰,“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你是這樣的女孩,我一定沒底氣怪罪他。”


    美好到,誰要傷害她,他就與誰為敵,塵世要傷害她,他就可以拋棄一切與塵世相對而立。


    他將她手裏已經捂熱卻還是滿滿的酸奶瓶抽走放在了床頭,也半躺在床頭,伸手到她腰間將她摟住,往自己懷裏帶。她稍微側了身,枕在他胸口,聽到了他均勻有力的心跳聲。


    她的乖巧讓他明顯心情愉悅,低下頭吻在她發間,“至於這半年,你還記不記得,在瞭望台,我跟你說過什麽?”


    她自然記得,她不見的記性很好,但是關於他的一切,她卻鮮少有遺忘的,所以傷害,也格外深刻。


    在tokyocityview,他指著正在建設的廠區,對她說,那是他的藥廠,很快,他就要成為一個生意人,生活在陽光下。那是他自己的憧憬,也是他對她的承諾。


    她知道他以前的身份,打交道的不是陰險狡詐唯利是圖的驢,就是精明陰狠的間諜,他甚至掌握著國家機密,所以於他而言,最安全的做法,就是盡量少地出現在大眾的視線。她尤記得,那個孤寂的幽暗空間,旁人覺得淒冷,甚至恐怖,而於他而言卻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種漫無邊際的寂寞......


    她往他懷裏又靠了靠,貼得更近了些,手攀上他的肩,點點頭,“記得。”


    “過程不是那麽順利,就在你打電話給我的兩個小時前,我的前輩,也就是反間諜部前部長,他的妻子被報複性謀殺,死狀......十分慘烈。”他似是不太願意迴想,閉著眼,下巴抵在她頭頂,仿佛這樣就可以汲取一點她的溫度。


    寧嗣音從他胸口爬起來,拿開他遮住眼睛的手,“所以你怕連累我嗎?”


    他的前輩,隸屬安全局,臨近退休,手裏掌握的機密要件正值移交之際,對方脅迫前輩不成,就從前輩的家屬那裏下手,家屬也是英烈,沒有連累前輩,更沒有丟國家的臉,咬舌自盡了。對方的籌碼丟失,憤怒之下將屍體鞭笞,扔


    到了前輩單位的垃圾桶裏。


    接班人還在篩選中,因為之前偵破“癩□□案”,陸鵬向上頭極力舉薦程子頤,國際黑客協會也希望他能就任,以將協會發揚光大。可他心中的天平已經傾斜,這些對於以前的他而言,也許是多一份責任,多一些事做,能少理會一些塵世的紛擾。


    但是他已經為塵世所擾,拉不迴了。


    陸鵬甚至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留住他。那一段時間的反間部,腥風血雨人心惶惶。他也同樣感到了慌亂,擁有獨立護衛的前輩尚且不能保全家人,何況自己。隻有徹底脫離,與這巨大的機密毫無幹係,才能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


    寧嗣音見他沉默著,也沒看她的眼睛,又往上湊了些,兩人幾乎能鼻尖頂鼻尖,她近在咫尺的唇微啟,低低地說,“你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膽量,也瞧不起我決心,更瞧不起我的感情。”


    她的聲音,軟糯柔和,卻帶著某種力量,聽起來沉重堅定。


    程子頤看進她漆黑的瞳孔裏。她卻忽然湊近,一口咬在他的下嘴唇,用足了力道,他嚐到了舌尖腥甜的味道。她注視著他,微微笑,“所以,你不是問我要不要迴到你身邊麽,我的答案是不會。你不是說追我嗎?我給你機會,放馬過來。”


    她起身,下了床,繞到他這邊,站在床邊微微俯下身,抬手輕輕拍他的臉頰,動作像極了浪蕩的女人調戲小白臉,“我走了,記得想我。”


    門合上的一瞬,她迴頭衝他笑得無比燦爛。程子頤抬手,拇指擦過她啃噬過的下唇,也笑了。


    如果寧嗣音還在,就會看見他的笑容,釋然間帶著寵溺,還有微微的邪氣。


    她說他什麽,半年技術沒長進?


    有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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