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氣象。


    這句話對於寧家來說,相當諷刺。


    大年初一的中午,家屬院裏相當熱鬧,大爺大媽在院子裏曬太陽,都是一些老教授和家屬,兒女也帶著孫兒迴來了,在院裏鬧騰得歡,有時候玩得厲害了還有老人佯裝嗬斥的聲音,寧家在三樓,還是能聽到不時傳來的歡笑聲。


    寧仲文一個人坐在客廳沙發上,連電視都沒開,窗簾大開著,有冬日的暖陽灑下光來,他卻隻感覺滿室冷清。手機一直被握在手裏,反反複複撥著一個電話,從昨晚開始。


    對方一直沒有接,語音提示從無人接聽變成無法接通,再變成已關機,他還是堅持。


    董嵐青連夜酒定了機票,她的簽證還未到期,隨時可以走,所以已經前往挪威,她的哥哥家裏。寧仲文想起自己與阿嵐結婚的時候,遭到了各方的反對,她的父親,是當時國內甚至國際上都享有盛譽的畫家,她已故的母親,也是著名的書法大牛,她哥哥的拍賣行在藝術界、文物界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那個時候,董家正在準備舉家移民,而寧仲文和董嵐青正在談婚論嫁的階段,為了嫁給他,董嵐青離開了家人,留在國內,與他成婚,除了他,她在國內已經算是舉目無親。


    他們度過了非常甜蜜浪漫的幾年二人世界,別看寧仲文老來嚴肅正經,他年輕時也是一個很有浪漫細胞的人,當時被家裏催得很厲害,老人想要抱孫子,讓他們早日生孩子。在那個年代,想著過二人世界的人不多,他們這樣的思想是不被理解的,也有許多人猜測二人其中一個沒有生育能力,在流言蜚語中,二人走著自己的路,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寧嗣音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的父母都已亡故。沒有孩子的時候二人享受二人世界,有了孩子以後,也享受著一家人的幸福時光。沒有任何衝突,他一直覺得,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這一點董嵐青一直規劃得很好。


    事業上董嵐青沒有太多抱負,但是對於他的抱負她一直萬分重視,許久沒有聯係家人的她,為了給他打通關係,聯係了她在國外的父親和哥哥,最終他如願拿到了名額,加入考察團,奔赴陝西。


    那是他們結婚以來第一次分離。


    寧仲文的臉,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幾分,眼角的皺紋是濕潤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仔細算算,這輩子他流過的淚,大多都是為了寧嗣音,居然連流淚這般平常之事,他都不曾為董嵐青做過。


    他以為自己足夠愛她,仔細想來,卻不及她對自己的萬分之一。董嵐青這個人,表麵看起來貪玩任性,有著與這個年紀不相符的大條,但其實心細如發,萬事都考慮得周全,她甚至在得知他出軌以後,選擇了成全家庭委屈自己。


    他覺得,他真不是人!


    如今妻子遠離他,女兒躲著他,都是他咎由自取。


    寧嗣音在酒店裏,捧著一碗牛肉麵,衝鄧冉扯出一個微笑,“哇,正月初一還有人賣牛肉麵啊?”


    鄧冉拍她的頭,“你以為容易找嗎,姑奶奶我刷臉熟,求著校門口的大爺給我煮的,”說著在她邊上坐下來,語氣忽然變得溫和起來,“趕緊吃吧,傻音,都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冉冉,謝謝。”


    “你休息休息,還是迴家看看吧,叔叔阿姨怕是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尤其是阿姨,怨氣憋了這麽些年,忽然釋放,估計會很不好受,其實叔叔,哎......我不是幫叔叔說話,撇開這件事不談,叔叔這麽些年,對家庭,對你,對阿姨也都是沒有什麽虧欠的,我有時候都羨慕,你有叔叔這樣的爸爸,時時刻刻想著你,念著你,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時間也不能倒退迴去,把事情問問清楚,這其中指不定還有別的事情,我想叔叔也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就算真的發生過那樣的事,如今也隻能靜下心來談談,該怎麽解決......”


    昨夜在天橋上撿到失魂落魄的寧嗣音,鄧冉想想就覺得心疼得不行。她這個死黨,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從未見過她這般,像是被抽取了精氣,整個人隻剩下一副皮囊,看見她跑過來,還裝模作樣的扯出一張笑臉,“冉冉,帶身份證了嗎?”


    到了酒店她就癱在床上,鄧冉就站在床邊看著她,她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可是眼角忽然簌簌而下的淚水,泄露了她的心緒。


    寧嗣音那時候隻感覺,撐了一個晚上的水閥終於被衝破了,堵在眼睛裏的淚水,怎麽也控製不住了,傾盆而出。


    等她苦累了,才趴在鄧冉的肩膀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斷斷續續地敘述,鄧冉還是聽清了。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她留下來陪她。


    “會的,我明天就迴家。”


    寧嗣音說得很小聲,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話剛說出口鄧冉頓住,怪自己口快,有些事,還是暫時不要麵對得好,這個傻姑娘已經經不起太多問題的負累。


    寧嗣音卻看向她,微微笑,“你說程子頤嗎?”


    鄧冉驚訝,她居然還能平靜地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我會忘了他。”


    安靜的房間裏,隻剩下寧嗣音嗦麵條的聲音,一口下肚,她抬起頭誇讚,“嗯~太好吃了,李大爺家的麵還是小時候的味道,好棒!”


    鄧冉看著她堆滿笑意的臉,愈發擔憂了些。


    家裏來了好幾個電話,催她今天晚上到舅舅家吃飯,所以鄧冉給寧嗣音留下一些錢,事無巨細都交代了一遍之後就離開了。


    門哢噠一聲關上了,她嘴角的幅度也同時消失,將麵碗放到床邊,開始漫長的發呆。


    她想起在日本那個晚上,她與鄧冉分享了戀愛中所有的甜蜜,也分享了追求過程的辛酸。


    鄧冉一再強調女孩子的清白有多麽重要,一再囑咐她,既然心已經管不住了,身一定要管住了,她滿口答應。


    但是冉冉啊,心都管不住了,身又如何能?


    她睡下了,整夜未眠,這會兒頭一沾上枕頭就被困意侵蝕,這一覺睡到九點電話提醒退房,她說了一句“續房”倒頭繼續睡。等終於重新迴到家屬院,已經是大年初三的下午。


    鼓足了勇氣才開門,不知道家裏是什麽情況,但迎麵而來的是爽朗的笑聲,她愣住,這個聲音她還算熟悉,是裴信揚。


    “音音迴來啦,大過年的都不見去串門,我就過來了。”秦阿姨最先看到站在玄關愣神的寧嗣音,忙走過來牽著她往裏走。


    寧仲文的眼神有些躲閃,指著桌上的食盒,“你看秦阿姨多疼你,帶了自己做的牛肉幹過來,這牛肉幹工序還真是挺複雜的啊。”


    “大過年的也沒有什麽好東西,就過來拜年了,我都不好意思了,音音要是喜歡我以後做了都帶些過來。”


    兩人一來一往地,兩個年輕人反而沉默不語,裴信揚被自己母親撞了撞手臂,這才開口,“好久不見了小音。”


    “嗯,好久不見,裴大哥真是越來越有大老板的樣子了。”她笑,卻是衝著秦阿姨。


    “信揚這孩子,我以前就看出來了,長大了必然是有出息啊!”寧仲文一邊搭腔,一邊打量著寧嗣音的表情。


    “哪有什麽出息啊,就是瞎擺威風,在我們麵前啊,他們都還是孩子。”


    “孩子長多大,在我們眼裏啊,都是孩子,這個在理。”


    “他們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有時候還真是舍不得啊,我一想到以後要是我們家信揚找一個我不熟悉的媳婦進家門啊,我就揪心得慌。”


    “信揚談對象了?”


    “那倒沒有,就是給他打預防針啊,要找也得找像我們音音這麽可愛善良的女孩子,才好啊。”


    “哈哈,這倒是抬舉我姑娘了,我姑娘要是能找信揚這樣的,我這做老爸的,都要笑開花了。”


    “這事咱們說也不能做準,還是得看孩子們自己的造化啊。”


    “那倒是。”


    寧嗣音坐在一旁,平靜地看兩人唱戲,裴信揚一副忍笑的模樣,忽然插嘴,“不知道小音畢業以後怎麽個打算,我現在可不可以先替我們公司排個號?”


    她還未思考好怎麽迴答,寧仲文倒是興奮道:“信揚的公司,外企,五百強,福利也好,還有人照應,我們音音要是能和信揚共事那可真是太好了。”


    秦阿姨也搭腔,“聽說你們公司正在組建這個部門?”


    裴信揚笑,“是啊,我們公司原先,有大型項目都是要將項目管理這一項外包或者短聘,這樣成本會提高,現在公司承接的大型項目越來越多,認為可以在公司單獨組建項管部門,這和音音的專業完全對口,新組建的部門工作是多一些,但是作為元老級別,以後的升職什麽的會比較順利,以音音的資質,怎麽的在部門裏也能是管理層。”


    “剛畢業就管理層,聽著很不錯,音音你好好考慮考慮?”


    寧嗣音此時隻想告訴寧仲文他真的是個門外漢,念項目工程管理的,工作就沒有非管理層的。


    她看著三人期待的眼神,還是點點頭,“這麽好的機遇我肯定好好考慮,畢竟我現在還有一年才能畢業呢不是?”


    一次串門最後以賓主盡歡收尾,送走二人,剛和上門寧嗣音的嘴角就耷拉下來,“我媽呢?”


    “去挪威了。”


    沉默。


    “你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她就站在沙發邊上,看著低頭不語的寧仲文。


    他緩緩抬頭,看和女兒看仇人一樣的眼神,不忍看下去,隻能迴避開,他盯著自己的拖鞋麵,慢慢開口,“就是你媽媽說的那樣,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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