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牽機06


    戚潯跟著傅玦進宣武門時, 仍有些惶恐,皇城中寂靜無聲, 夾道逼仄, 宮牆高挺,她抬眸仰望,隻能看到巴掌大的天穹。


    她緊跟著傅玦, “王爺帶我入宮, 可會亂了規矩?”


    傅玦迴頭看她一眼,輕聲道:“你是大理寺正經的差吏, 怎就亂了規矩?何況這地方, 你小時候應當來過。”


    戚潯微微一怔, 又抬眸往宮城深處看, 大周立朝百年, 宮城氣象巍峨, 卻也規矩森嚴,但傅玦說的不錯,她幼時, 多半隨著父母來過此處, 隻是那時的她不過咿呀學語的幼童, 自是記不得了。


    她低聲道:“我連幼時府中模樣都記不清了, 對宮城也全無印象。”


    傅玦又看她, “那也必定不記得幼時之人了?”


    戚潯點了點頭,傅玦便道:“安心跟著我, 無人會說什麽。”


    到了儀門處, 有宮中侍從前來查問來意, 傅玦便道求見建章帝,侍從在前引路, 戚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言,一路往勤政殿而去。


    到了勤政殿不遠處,傅玦吩咐戚潯和身後林巍幾人在此相候,自己跟著侍從到了殿門之外,通稟之後,獨自入了殿內。


    殿門外的禁軍和宮侍皆認得傅玦,卻未想到他會帶著個姑娘前來,紛紛遠遠地打量她,戚潯低眉垂首而立,想到自己衛家後人的身份,莫名覺出幾分荒誕來。


    傅玦出來的很快,身邊跟著的竟然是楊啟福,他點頭哈腰的與傅玦說話,待到了戚潯跟前,微微一愕,尖聲道:“這位姑娘有些麵熟——”


    傅玦道:“是大理寺仵作。”


    楊啟福麵露恍然,“是了是了,昨夜在上林苑見過,竟是女仵作……”他輕歎了一句,又抬手一請,“王爺這邊走,當日給淑妃娘娘辦生辰的,除了永和宮的人之外,還有禦膳房和內府各司的,咱們先去永和宮問問當日的宮人,若是問不出的,再找其餘各處的人細細問問,絕不讓王爺白跑。”


    傅玦應了,又問道:“早些時候長公主殿下入宮,應是拜會過皇後娘娘了?”


    楊啟福忙應是,“拜會過了,皇後娘娘也很是發愁,大殿下因昨夜之事受了驚嚇,迴來之後便有些不好,叫了禦醫開了安神的方子,要養兩日呢,齊國公今日一早也入宮拜見,先見了陛下,又拜見了太後娘娘,也是,好端端沒了個姑娘,誰也無法忍受。”


    沿著迴廊一路往西北方向走,不多時便進了後宮的地界,有楊啟福帶路,一路上暢通無阻,傅玦見還有些腳程,便問道:“孫律白日可來見過陛下?”


    “來過了,午時之後來的。”楊啟福說至此,唏噓道:“近來京城也是多事之秋,前些日子郡主失蹤,卻是被西涼人誘哄,這幾日總算安分了,陛下剛鬆了口氣,卻不想齊姑娘又出事了。”


    楊啟福麵上帶笑,又一副知無不言的模樣,卻不將話頭往孫律來見建章帝上續,仍然說著齊明棠之事,傅玦心知這位太監總管打太極的功夫,也不多探問,免得顯得刻意,便道:“昨夜孫菱也在,孫律後半夜過來,很是擔心,不過他有自己的差事,也沒工夫過問這案子。”


    楊啟福笑著應是,一抬頭,永和宮已經近在眼前了。


    傅玦不願與後宮妃嬪打交道,便道:“免得擾了淑妃娘娘,將人叫出來問話吧。”


    楊啟福應好,揮手招了個小太監,吩咐兩句,小太監便進了宮門,沒多時,帶著一個太監與一個宮女出來,楊啟福見著便道:“淑妃身邊的掌事大宮女與掌事太監。”


    二人走到傅玦跟前,規規矩矩的行禮,傅玦遂問起生辰宴之事,那宮女迴憶一番道:“不錯,三位姑娘的確都來了,是跟著皇後娘娘一道來的,當日齊國公夫人也進了宮,還和齊姑娘說過幾句話,我們娘娘得知齊姑娘出事,也十分傷懷。”


    “當日順陽郡王府上的蘇明博也入宮赴宴,你們可看到他與她們三人說話了?”


    宮女有些遲疑,便轉身去看那掌事太監,很快掌事太監上前道:“男賓女賓是分開坐的,不過宴後散場之時,大家一齊朝外走,小人便未曾注意。”


    掌事宮女跟著點頭,楊啟福見狀,“不如去當日在此守衛的禁軍那裏問問?”


    傅玦略作沉吟,“呂嫣和杜玉蘿如今住在何處?”


    “住在永壽宮西側的芙蕖館內。”


    傅玦便道:“不必去找禁軍了,帶本王去見她們。”


    楊啟福應是,複又帶路往東邊走,永壽宮是皇後居所,宮閣之後是禦園一處荷塘,芙蕖館便建在水閣邊上,常做待客之所,他們到芙蕖館之外時,天光微暗,守門的太監見楊啟福帶著傅玦前來,連忙畢恭畢敬的帶路。


    傅玦問:“今日呂嫣和杜玉蘿迴來之後如何?”


    小太監恭敬地道:“像是受了驚嚇,迴來之後一直未曾出門,下午膳食也用的不多,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派人過來探看過,下午長公主殿下亦派人送了兩份薄禮來給兩位姑娘壓驚,眼下應是好了許多。”


    傅玦在空著的水閣之中等候,不多時,二人各自帶著侍婢到了水閣,見到傅玦,二人神色倒是如常,待行了禮,傅玦便問:“你們昨夜去赴宴之時,手上戴著的珠串可在?”


    二人麵露茫然,杜玉蘿先道:“在的,王爺可要看看?”


    傅玦頷首,“去取來。”


    呂嫣雖然不解,卻也吩咐自己的侍婢去取珠串,沒多時,兩個侍婢各自捧著一對珠串過來。


    杜玉蘿昨夜戴著的,是一對珊瑚手串,顆顆桃核大小的珊瑚珠子,色澤紅豔,光暈流轉,格外襯的肌膚欺霜賽雪,戚潯白日已觀察過二人手上飾物,那時二人衣袖擋著,手上飾物皆是若隱若現,但戚潯看到,杜玉蘿手上的的確是紅色珊瑚。


    呂嫣昨日帶著的,卻是一串南紅與琥珀蜜蠟相間的珠串,這等珠串常在貴夫人或者年長者手上見到,若呂嫣這等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卻少見,傅玦上前將珠串拿起,看的仔細而疑惑。


    呂嫣在旁見著,便道:“這是早年間,母親過世之前去華嚴寺求的,寺內的師父看了我的八字,說我命格貴重,卻易生波折,又說蜜蠟可助人修行納福,南紅則有辟邪之說,十分適合我,再加上高僧師父們做過加持,母親便讓我時常戴著,好護佑平安。”


    這兩樣皆是稀貴,呂嫣戴著的更是上品,再加上從佛門中得來,自然順理成章,傅玦並無懷疑,而他看完這二人飾物,發覺皆是珠圓玉潤之物,並無任何可傷人的棱角,於是又問道:“你們昨夜可還帶了別的飾物?”


    杜玉蘿道,“耳墜可算?”


    呂嫣問:“王爺問發簪?”


    傅玦打量著二人,二人皆無異樣,他心中納悶,隻疑自己猜錯了,這時,他看向杜玉蘿,“五日之前,你們去永和宮赴淑妃生辰宴,可見過順陽郡王府上的蘇明博?”


    杜玉蘿不懂為何問起蘇明博,點頭道:“遠遠見過一麵。”


    呂嫣道:“我亦看到他了。”


    “你們未與他說過話?”


    二人紛紛搖頭,杜玉蘿又道:“當日人多,我們……我們是入宮備選的,自然不好與其他男子私下說什麽,何況四處皆是宮人,我們亦跟著皇後娘娘的,自然更是謹言慎行,那一日,我和明棠一直在一起,嫣兒——”


    她看向呂嫣,呂嫣眉頭微蹙,“玉蘿,那日我們三人一直在一起啊。”


    杜玉蘿唇角微抿,點頭道:“的確大部分時辰是在一起的,隻是中間嫣兒飲了一杯酒,有些不適,去偏殿內歇了一盞茶的功夫。”她又道:“不過,那偏殿是本就是給女眷準備的,蘇明博是必定不敢去的,我沒有指責嫣兒的意思。”


    呂嫣鬆了口氣,“王爺本也沒問得這般詳細,你說話大喘氣,實在是駭人,我們二人本就容易被懷疑,如今可莫要再引火燒身。”


    杜玉蘿緊張的看著傅玦,“王爺,真的不是我們。”


    傅玦擺了擺手,令二人收迴珠串,又去看戚潯,戚潯這半晌也未看出什麽,而那兩串珠串,也的確無法傷人,她微微搖頭,傅玦便道:“若是無嫌疑,自然不會冤枉你們,那你們覺得是誰害了齊明棠?”


    杜玉蘿緊張的絞著帕子,搖頭,“我不知道,我和明棠早先也算熟識,在我姐姐沒出事之前,我們也常在一處玩鬧,她這個人,雖然有時候說話心直口快了些,卻並無壞心的,可後來她忽然變了,不僅總讓我難堪,還對我姐姐出言不遜——”


    呂嫣此時輕嗤一聲,“自然是覺得自己即將做公主了,因此心高氣傲了,她那張嘴啊,經常得理不饒人的,說不定是無意識得罪了誰,可她自己卻不知道。”


    楊啟福在旁聽著,輕咳一聲道:“死者已矣,有王爺在,一定會早日找到謀害齊姑娘的兇手的。”


    呂嫣麵露不屑,卻也不好再指責下去,杜玉蘿唇角緊抿著,亦不再多言,此時天光昏暗,夜幕將至,縱然還有人證上的疑慮,但連飾物都未發現不妥,自然也沒法子對此二人多問。


    傅玦略做思忖後道:“若是想到什麽,便向皇後娘娘稟明,早日找到謀害齊明棠之人,也好令旁人對你們少些猜忌。”


    杜玉蘿和呂嫣連忙應下,傅玦便帶了人朝外走,待走出芙蕖館,楊啟福道:“王爺,那眼下如何辦?”


    淑妃的生辰宴無異,那蘇明博的嫌疑便少了些,傅玦道:“暫且如此,若得了新的線索,自然還會再來,便不去勤政殿拜見陛下了,先出宮。”


    楊啟福應下,待出了後宮地界,又令小太監相送,待走出儀門,傅玦道:“你適才看她二人,可覺得她們心中有鬼?”


    戚潯搖頭,“未看出什麽,如果不是她們其中之一,那一定還有我們未曾知道的事。”


    傅玦若有所思的未曾言語,二人眼看著走到宮門口了,卻見西邊快步走來一行人,當頭之人,竟然正是孫律,傅玦駐足,戚潯也麵色一肅,這時孫律看到他們,眉頭微揚迎了過來,“你們怎在宮裏?”


    拱衛司便在皇城外城之中,緊鄰著禁軍處,傅玦道明入宮原由,往拱衛司的方向看了一眼,“你怎這個點才下值?”


    孫律麵色不好看地道:“不是抓到了一隨從嗎?今日審了整整一日,法子用了許多,卻未從此人口中撬出半點有用的東西。”


    說至此,孫律忽然冷笑一聲,“並且,他還對著我喊冤,說當年那三家都是被冤枉,又說他獨身一人迴京城,是想擊鼓鳴冤,你說可笑不可笑!”


    夜幕初臨,高聳的門樓在城牆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傅玦和戚潯的眉眼籠罩在昏光之中,迴應孫律的,隻有從門洞裏幽咽而過的夜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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