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神03


    日暮漸昏, 戚潯跟著傅玦,沿著書院青石板主道往學子們的寢舍走去, 冬末積雪未化, 道旁榆柳未吐新芽,一路行來,隻見書院內學堂館舍連綿, 森然有序, 肅穆巍然,一派雅正清明之風。


    這是大周朝學子們崇敬向往的第一學府, 大儒學者們在此授業解惑, 而這些未來的朝中棟梁們在此篤學明禮, 寒窗苦讀, 隻待來日一舉登科, 青雲直上。


    周蔚少時隻在私塾年過幾年書, 後來考科舉,卻連省試都未中,家裏知道他走不成仕途, 這才為他捐了個職, 路上看過來, 他也被書院莊嚴肅穆的氛圍感染, 低聲問戚潯, “你可讀過書?”


    戚潯搖頭,“我哪有機會讀書?”


    周蔚又輕聲道:“我知道你的出身, 你族中若不出事, 如今定然也能進女學念書的, 不過你的字寫得並不差。”


    周蔚雖常幫戚潯記錄,可他見過戚潯寫驗狀, 那一手拈花小楷寫得極是漂亮,戚潯便道:“幼時開蒙的早,族中出事之前已學過幾年字,便是那時留下的底子。”


    周蔚還要再問,戚潯卻轉了話頭,“書院占地闊達,如今又在年休時節,且護衛不多,兇手要想不知不覺的殺人離開,很是容易。”


    周蔚立刻也想到此處,又道:“不用說,兇手必定是書院內的學子,要麽便是夫子,能用紙筆琴弦殺人的,總感覺不會是粗人,且讀書人清高好講規矩,紙筆琴弦這些文人常用之物,當不得與血腥汙穢沾染才是,這兇手也不知是哪般心理。”


    周蔚歪頭想了想,“總不會是讀書讀魔怔了,按照常理來說,一般人愛紙筆愛琴都來不及,又怎會用這些東西殺人呢。”


    戚潯聞言,心底又生出此前的念頭,兇手在書院內三處地方殺人,殺人兇器亦是古怪,他不僅對白鹿書院並不尊崇,或許還頗為憎惡此地,若周蔚所言,甚至對讀書進學也懷有怨念。


    傅玦坐在輪椅上,耳邊傳來二人低低的說話聲,暮色籠罩在他身上,將他神色侵染的晦暗難明,他這時道:“讀書人雖清高,卻也不乏利欲熏心者,他們寒窗十載,為的是科舉中第,說的好聽些,將來為民請命為國,可若說的世俗些,為的皆是功名利祿。”


    周蔚聽的嘖嘖有聲,他入京城一年,對此頗有感悟,本就是權貴之族便罷了,若投生在寒門,科舉便是晉升階層的唯一路徑,多少人想魚躍龍門。


    戚潯見傅玦說的透徹,便道:“死者有四位,前三位所用兇器特殊,兇手或為一人,常清被下毒而死,乃是為了構陷於他,不論兇手是誰,這四條人命背後必定藏著某些見不得人的動機,隻是如今我們還看不明白。”


    周蔚深吸口氣道:“可是書院這樣的地方,大家是來讀書進學的,有何事說不清,需要害四人性命,徐櫟殺人,乃是為了替姐姐報仇,此番兇手又能為了什麽。”


    他的問題自然無人能迴答,隻是如此一說,這莊嚴清正的書院忽然被蒙上了一層詭異陰冷之氣,好似一張潔淨無瑕的白宣染了灰漬一般。


    又穿過一道月洞門,便到了書院寢舍,寢舍坐落在迴環曲繞的竹林中,冬末寒雪時節,忽有一片蒼翠之色入目,令幾人皆是眼前一亮。


    林巍指著眼前的小道:“劉希的寢舍在西麵,常清的寢舍在東。”


    戚潯道:“先看劉希的寢處。”


    眾人轉道向西,很快便到了林巍所言之地,廂房門窗緊閉,跟隨的差役上前將門打開,戚潯和周蔚先進了屋。


    廂房一分為二,左右各有兩張床鋪,床鋪北麵靠牆,書案和書櫃則各在東西兩側,若站在南邊軒窗外,恰好能將屋內景象一覽無餘。


    “劉希住在西麵隔間,當時他趴在書案上。”


    林巍將傅玦推到窗前,一把將軒窗打了開,他又繼續道:“當天晚上看到劉希的是一個叫何有為的學子,他來的時候門鎖著,劉希趴在書案上,看著像是在睡覺,而窗戶半掩著,他走的時候還將窗戶為他關好了。”


    傅玦接著道:“第二日早上劉希被發現時,窗戶仍然未鎖,兇手極有可能是從窗戶離開。”


    窗台並不高,成年男子可隨便翻入,戚潯應了一聲,開始檢查書案。


    書案兩側製有內櫃,正麵並無擋板,落座後,能看清死者腿腳。


    劉希死了數日,書案下的地磚上還積著血色,又因他趴伏在案,書案邊緣亦沾染了少許,戚潯先檢查桌椅上的痕跡,又拉開椅子坐下,隨後又起身走至椅後。


    她來來迴迴起身坐下數次,周蔚忍不住問:“你這是做什麽?”


    戚潯定神道:“當日何有為來的時候,並未看到血滴下,劉希那天穿著的衣物乃是件月白長袍,若是染上血色當很明顯,且他被刺中的是心脈,血色從胸口氤出,不出片刻便會流至袍擺,倘若何有為不曾說謊,那他來的時候,劉希是剛剛遇害。”


    傅玦出聲:“他是初八晚上亥時初刻來的。”


    戚潯神色一振,“那便能確定劉希準確的遇害時間了,初八夜亥時初刻前。”


    周蔚問:“當時看劉希趴在桌上,何有為怎不叫醒他?”


    林巍歎息道:“劉希此人脾性不好,看書之時絕不讓人打擾,何有為來找他本是借書的,見他趴著睡覺便不敢出聲。”


    戚潯伸手拉開了案櫃,隻見櫃子裏滿滿當當皆是書冊拓帖,她隨便拿出一本,便見書冊被翻得邊緣毛糙卷曲,不知被主人夜讀多少迴,餘下的冊子上,密密麻麻皆是對文章的注解,而幾套拓帖之上墨跡斑斑,看得出劉希日日苦練書法。


    她不由得道:“劉希極是好學。”


    傅玦便道:“他十四歲那年便中了舉人,當時半個京城都知道他的才名,他父親對他給予厚望,本以為去歲能一舉中個狀元、榜眼的,可沒想到他連三甲都沒進。”


    戚潯聽得秀眉緊蹙,又在屋內打量一番,發現劉希連床榻枕頭旁都沾著墨色,似乎有在床榻上書寫的習慣,屋子裏劉希個人之物除了書冊便筆墨紙硯,並無任何消遣享樂玩意兒,戚潯甚至看不出他是個出自官宦人家的公子。


    她決定去另外三位死者的屋子看看。


    出門時夜色已至,幾個隨從打了燈籠過來,林巍指著不遠處的一排廂房,“楊俊就住在那裏,何有為便是與他同住一地的。”


    到了楊俊寢舍之前,一個眼熟的年輕書生從裏快步迎出,早前他跟在齊宗義之後,戚潯見過他,隻見他拱手朝傅玦行禮,“在下何有為,拜見大人。”


    他便是林巍說過的何有為,戚潯打量他一瞬,問道:“可能看看楊公子的寢舍?”


    何有為也認得她,他看她的眼神謹慎,可瞳底卻有幾分忌諱,戚潯對這神色再熟悉不過,亦懶得介懷,何有為側身道:“請進——”


    屋子同樣是東西兩間,待進了楊俊的西間,戚潯一眼看到了好幾張瑤琴擺在書案上,她有些詫異,何有為解釋道:“楊俊愛琴成癡,喜好收集瑤琴,這些琴便是他買來的,平日裏除了基本的課業,他都與他的琴在一處。”


    說完他歎了口氣,“他一定沒想到最後死在一根琴弦之下。”


    瑤琴共有五張,款製不同,可每一張琴都漆色古樸,其上音裂紋密布,一看便並非凡品,除此之外,戚潯還看到白玉鎮紙、紅珊瑚琴墜兒並著幾樣精巧貴重的擺件,待打開楊俊的書案內櫃,裏頭堆著的並非經史集著,而是幾本前朝琴譜和諸多瑤琴配飾。


    “何公子,那夜你去見劉公子之時,可有何異常?當時是早晨發現劉公子過世,楊公子知曉此事之後又有何古怪嗎?”


    戚潯一邊看櫃內之物一邊發問,何有為抿唇,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又不耐道:“這些適才大理寺的宋大人已問過了。”


    戚潯是仵作,仵作為賤役,而他們這些來白鹿書院念書的,大多是秀才之身,乃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朝官們尚且給他們三分薄麵,何有為又怎會答一個仵作的話?


    若常人被如此輕視,必定心中不快,可戚潯卻早已習慣,她歎了口氣,想著稍後去問宋懷瑾便是了。


    “已經問過便不得再問?”


    忽然,傅玦的聲音響了起來,戚潯一驚,抬眸便見何有為麵色微變的彎身道:“不不,自然不是,隻是……”


    傅玦冷冷的注視著何有為,“你適才如何對宋少卿答話,眼下便如何對戚姑娘答話。”


    戚潯眨了眨眼,沒想到傅玦竟會為她說話,她看向傅玦,便見傅玦那漆黑的眼瞳覆了寒霜一般。


    何有為會過意來,哆哆嗦嗦的朝著戚潯道:“我……我那夜去見他並無異常,他趴著睡覺,我也不敢擾他,見他睡了便將窗戶關上,外頭太冷,我未逗留便迴來了。”


    “第二日早上,楊俊知道劉希死了略有些焦躁,午後他便去了琴舍,這也沒什麽不正常的,他平日裏常去琴舍練琴,一練便是大半日,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午後便再未見過他,直到晚上亥時過半,都快要睡著了,聽見外頭有人喊他出事了。”


    不過片刻功夫,何有為額頭溢出一抹冷汗,他說完緊張的看向傅玦,傅玦卻看向戚潯,緩聲問她,“還要問什麽?”


    戚潯眼珠兒微動,搖頭,“不問了,去看下個屋子吧。”


    傅玦點頭,一行人便出門往東去,夜色漆黑,隨從的燈籠照出方寸昏光,寒風一來,刺骨的冷便罷了,還吹得道旁竹林簌簌作響,顫動的竹稍在地上投下一片淩亂的影子,張牙舞爪的好似鬼魅亂舞。


    忽然,一道冰涼之意從周蔚臉上掠過,他“啊”的一聲驚叫,一把拽住了戚潯的袖子,戚潯饒是沉穩,也被他嚇了一跳,“你做什麽?”


    周蔚驚恐的縮在戚潯身側,“有東西飛過去了,還飛到了我臉上!”


    戚潯無奈,這時,周蔚眼瞳陡然一瞪,猛地指向她身後的竹林,“快看!鬼火——”


    戚潯錯了錯牙,隻覺周蔚不堪大用,待轉身去看,她心頭也突的一跳,隻見十丈之外的竹林深處,竟當真有一簇火光在黑暗裏跳躍。


    “林巍,去看看——”


    傅玦清朗的聲音打破了她的驚悸,她唿出口氣,一掌將周蔚的爪子拍掉,輕喝道:“屍體你都不怕,怕什麽鬼火?”


    周蔚手背挨了一下,“嘶嘶”喊疼,戚潯歎氣,一轉身,卻見傅玦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她暗自挑眉,又不動聲色將手縮進袖中,心想,糟糕,忘形了,傅玦貴為臨江侯世子,隻怕不曾見過她這般粗魯的女子。


    林巍很快從竹林之中出來,在他身後,還跟著個眼睛發紅的年幼學子,此人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一邊走一邊抽泣。


    林巍走到傅玦身邊道:“是他在燒紙祭奠。”


    言畢,林巍又問他,“你叫什麽?你燒紙是為了祭奠誰?”


    這學子年紀不大,被眼前場麵嚇住,顫聲道:“在下名叫簡鴻,是……是在祭奠常清大哥……”


    他知道傅玦他們是來查案的,說至此,忽然忍不住的抬頭哭道:“常清大哥不是自殺的,他不可能自殺,他已經準備迴鄉看望母親了,他怎麽可能自殺!”


    他越哭越傷心,“他都快要被欺負死了,他也不可能去殺別人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仵作驚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薄月棲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薄月棲煙並收藏仵作驚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