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下旬。


    呂文煥漸漸有些習慣了開封的生活。


    他沒有兄長呂文德的兇猛勇武,卻也不像兄長那般貪婪戀權。因此拋開了家族負擔之後反而感到輕鬆不少。


    雖然也擔心九江的戰事,但他相信一件事,即呂家子弟不可能頑抗到最後,戰事但凡不利,肯定是會降的。這樣雖然很蠢,但至少能活命。


    到時,這些失去了權勢的呂家子弟終究還是得依附他。他得盡可能地得到李瑕的信任與重用才行。


    所幸李瑕每隔一兩日便會召他參議軍機。


    有時也會閑聊幾句……


    “朕聽聞,呂卿在寫迴憶錄?”


    “迴憶錄?哦,稟陛下,臣是想向後世詳述這數十年來吾輩漢人抗虜之艱險。闡明臣歸順聖天子之緣由,以彰陛下明德,慶神州開以複興之路。”


    “也好。”


    李瑕雖覺大可不必,但呂文煥既在意這些,便隨他去。


    這日是單獨召見,因此聊些有的沒的也沒關係。


    “今日召呂卿來,朕是想與呂卿再推演一遍長江的戰事。”


    “臣榮幸備至。”


    “全力以赴即可。”


    “臣遵旨。”


    “坐吧,你來當賈似道。”


    呂文煥有些意外,不知李瑕為何又不管九江呂師夔了,但不敢問。


    “臣以為,越是大戰,這般推演越是不準,尤其是與賈似道……”


    “涉及到太多朝堂上的考量?”


    “是,也許賈似道此時在考慮的已是遷都,臣實在猜不透他是作何想。”


    “無妨,權當是推演著玩。”


    “那臣便鬥膽了……”


    這次的推演卻遠不如上次呂文煥與史俊推演得激烈。


    一則,呂文煥確實是不了解賈似道與其麾下兵將;二則,對陣的是李瑕,他多少有些放不開;三則,九江的情形還不確定,他不敢問,便帶了心事。


    一個時辰後,當呂文煥想把夏貴的戰船往前推卻聽李瑕說了一句“夏貴降了”,他便呆愣了一會。


    “臣輸……賈似道敗了。”


    “賈似道不會猜不到夏貴有投降之意,再來。”


    “臣遵旨。”


    又推演了一次,呂文煥依舊是敗了。


    李瑕道:“再來。”


    呂文煥想了想,於是又多拿起幾枚兵棋,道:“陛下若能攻到蕪湖,想必是破九江了,不知呂師夔是否已東逃到賈似道軍中?”


    “沒有。消息還不確切,再等等。先用飯吧。”


    李瑕招過關德,吩咐將午飯端上來,末了還道:“給呂卿也備一份。”


    呂文煥受寵若驚,連忙起身,鄭重行禮拜謝了。


    天子賜食於他終究是一件十分隆重之事。


    沒多久,有一隊宮人到了殿外,關德趕出去提了兩個食盒進來。


    “陛下,皇後親自送過來的,見有外臣在便又迴去了……”


    呂文煥聽了,心裏便明白皇後這般做無非是害怕有人下毒,算是最勤儉的防毒辦法了。


    他再次行了一禮,才從關德手裏接過食盒。


    打開來,無非是兩個雞蛋,三塊夾了許多肉的饃,兩樣葷菜,兩樣素菜,量都還不少……卻讓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天子心腹。


    再一想,李瑕打壓呂家、抄沒呂家,嚴酷若斯,卻隻用這麽點不值錢的吃食便想收攏人心,未免太過輕易了。


    “口味粗糙,呂卿將就著些。”


    “天子賜食,臣幸甚,雖粗茶淡飯,如食珍饈。”


    “朕上次吃臨安豐樂樓還是十多年前。哦,近來後宮中總是纏著朕說統一江南以後要再吃豐樂樓的菜……”


    李瑕一邊剝著雞蛋,一邊說著。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呂文煥立即便在想,該怎麽把豐樂樓搬迴開封來,取悅天子。


    至於開封重建的那家礬樓的口味,確實還不太行。


    “呂卿?”“臣在。”


    “朕不過是說些閑事,莫放在心上。”李瑕道,“別讓朕連閑事也不能說。”


    呂文煥心裏一凜,連忙又打消了搬遷豐樂樓的念頭,同時暗道自己這般想著討好李瑕,在九泉之下再見兄長,也不知道會被如何大罵。


    又嚼了兩口饃,他發現食盒裏全是些幹巴巴的東西,連個湯羹也沒有。目光瞥去,李瑕吃的動作雖慢,卻已經吃完了。


    “陛下,薑司使到了。”


    “召。”


    不一會兒,薑飯便匆匆趕來,稟道:“陛下,確切消息到了。”


    今日殿上人少,李瑕更平易近人些,道:“坐下慢慢說,吃過了?”


    “臣等消息時在礬樓吃的炒菜。”


    呂文煥心想那也配叫炒菜?目光看去,隻見薑飯已在沙盤上擺弄起來。


    “高帥大軍至九江,與宋武定軍都統製王達鏖戰於鄱陽湖,戰至次日,擊沉王達戰船。張順將軍敬王達英雄,命人打撈,王達不肯卸甲,自溺於湖中……”


    呂文煥愣了一下,驚訝於王達這麽快就敗了,與自己推演的不同。


    再轉念一想,正是自己將王達與武定軍的情報告訴唐軍。


    其後,薑飯便沒再怎麽動沙盤。


    “武定軍才敗不久,江州知州錢真孫獻北門以降,呂師夔遂降,獻出家財資助軍資,並自請為先鋒。至此,高帥拿下九江,前後不過兩日。”


    薑飯說罷,不經意般地看了呂文煥一眼。


    呂文煥努力將嘴裏的粗糧硬生生重咽了下去,已是寵辱不驚的神情。


    “臣恭賀陛下。”


    “此戰呂卿居功不淺。”


    “臣萬不敢當……”


    既然九江的戰報確定了,兩人用過午食,遂繼續推演兵棋。


    呂文煥有心在李瑕麵前顯才能,不願再敗,絞盡腦汁地站在賈似道的角度考慮著各種擊敗唐軍的辦法。


    這一輪推演直到傍晚,他再次持著兵棋不知如何落下。


    “臣……賈似道若就此迴臨安,攜趙禥遷都。依陛下之糧草,可有答應議和之可能?”


    推演到這裏,呂文煥自覺已明白了李瑕召他參議之目的。


    戰場上的變數雖有千千萬,然而兵勢擺在那裏,雙方能夠達成的預期目的就那麽幾個。


    宋廷至此地步,賈似道猶率兵迎戰,很可能不是求勝,而是以戰促和。


    畢竟宋廷新上位那些宰相隻是和賈似道暫時和解。


    “呂卿沒有發現嗎?”


    李瑕卻是這般問了一句。


    呂文煥不由疑惑,問道:“臣該發現什麽?”


    李瑕不答。


    今日推演了三場,他看得出來呂文煥已經盡力了。


    那麽,呂文煥既沒意識到,賈似道也很可能還沒有想到。


    李瑕問道:“呂卿便不好奇,輿情司是如何知道宋軍的兵力分布的?”


    “這……是有人歸順了?是夏貴?”


    呂文煥之所以這麽問,因為能給出這樣的機密的情報之人官位必然不低,至少得是夏貴這樣的一方閫帥。


    李瑕卻搖了搖頭。


    “再猜。”


    ~~


    蕪湖縣,宋軍大營。


    賈似道正拋下一封剛送來的情報,起身踱了幾步,滿臉不悅。


    “說李庭芝叛投我是不信的,我雖厭他為人,卻相信他的忠誠。”


    廖瑩中歎息道:“朝廷上那些庸人相逼,此事隻怕難說。”


    “趙淮呢?”


    “趙淮是與李庭芝一道被俘的,但應該還沒降,江北逃迴的兵士們都說聽到他大罵叛軍。”廖瑩中答道,“畢竟身世不同。”


    “是啊。”賈似道鬆了口氣,自語道:“趙葵雖說是三京敗事者,也是大宋老臣了……”


    同樣是久沐皇恩,趙家與呂家還是不同,趙家是世代忠良,是大宋柱梁之一。


    故而趙淮不能降,數代人的忠名,不能因他一人而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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