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裏有一股微甘的氣味。


    仔細嗅一嗅便會發現它是從沙盤上傳出來的,這沙盤的製作用了大量的顏料,尤其是藍色的石青。


    “諸公先看這張地圖。”


    薑飯抬起一隻手將眾人引到了幅域更大的一個沙盤前,介紹起來。


    “根據輿情司打探迴來的消息,如今賈似道駐軍於這裏……太平府蕪湖縣。”


    呂文煥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李瑕的情報機構運作,心中對情報準確與否帶著懷疑。


    凝目看去,至少沙盤上的地形是非常準確的,如果不是極為了解江南的人隻怕製不出來,想來,該是如史俊、秦九韶、王應麟等降臣的功勞。


    薑飯拿起一隻木凋的樓船擺在了沙盤上,道:“長江在這裏拐了個大彎,原本是由西向東,轉為由南向北,此灣名為‘大龍灣’,宋軍便布防於大龍灣。”


    史俊上前指點著,道:“大龍灣南岸有漳河、青弋江,水網密布,方便其輜重運送。尤其是這裏,就在漳河匯入長江的入江口處有一片大湖,被開辟為港,名為魯港。宋軍船隻停泊於此,可展開兵力、占據優勢地利。”


    他一邊說,薑飯已經擺好了插著宋軍旗幟的戰船,將那一段藍色的長江堵得密密麻麻。


    呂文煥想問但還沒開口,已有別的武將問道:“消息準確嗎?”


    薑飯道:“從情報來源而言,準確。”


    “宋軍是不打算增援鄂州以及沿途重鎮?”


    “那便不知了。”薑飯應道。


    呂文煥不由心想輿情司也不是無所不能,當是有幾個情報來源,再以這些情報推測局勢。


    如果賈似道真的不支援九江,那呂師夔怎麽辦……


    正想到這裏,忽聽得有人小聲提醒了一句。


    “呂相公?”


    呂文煥迴過神,便發現薑飯正看著他。


    “從江陵往下遊,宋軍各州縣的情形便由呂相公介紹,如何?”


    “敢不從命。”


    呂文煥很客氣,往前走了兩步,撚著長須,一時感慨萬千,不知從何說起。


    殿中眾臣也不催,李瑕更是在禦桉邊坐下,翻看著幾封信件。


    終於,呂文煥轉向李瑕,行禮道:“陛下,長江這一段,沿岸多是呂氏子弟與舊部,臣歸順之時,已傳信於各州縣,想必諸州縣已望風而降?”


    “沒有。”


    李瑕放下了手中的信紙,站起身來,道:“呂卿是想說,朕若優待呂氏些,這些人一定會歸降?現在他們不降,是朕的錯。”


    “臣不敢!臣絕無此意!”


    呂文煥沒想到李瑕這麽直接,嚇了一跳,連忙請罪。


    “沒關係,朕不怕被冒犯。呂卿不必戰戰兢兢,但也不必拐彎抹角,我們敞開了來說。呂師夔舍不得舍了那‘寶貨充棟宇’的富貴,沒聽你的,王師得強攻九江,你可願出謀劃策?”


    “臣……”


    也許換作是呂文德在這裏反而會習慣李瑕的說話方式。呂文煥則是當宋臣當得久了,還沒反應過來。


    但眼前這情形,容不得他拒絕。


    “臣遵旨。”


    呂文煥終於明白自己這“兼知中書省軍機重事”是什麽意思,就是一般的國事沒資格管,而李瑕說哪件事是軍機重事,他就得給李瑕參詳。


    “沿江諸州縣,漢陽王儀、鄂州張晏然、黃州程鵬飛、蘄州管景模等人皆不為慮,諸州收到臣的招降信而尚未歸順,無非心懷僥幸,暫時觀望而已……”


    “什麽意思?”


    “他們當中,或有三五人因忠義名節而不降,大部分則是想等等看,陛下是否能優待他們,保留其家產、官爵。王師一至,臣以為,他們必不敢死戰。”


    呂文煥已經沒有辦法在李瑕麵前使小聰明了,幹脆實話實說。


    他不再抱有為呂氏子弟與部將們爭取利益的想法,反而是把他們賣了,爭取李瑕的信任。


    這麽做,心裏當然不開心,但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他甚至走到沙盤前,把江陵到九江一路上插的宋軍的小旗幟全拔了,再拿起唐軍的戰船往長江上擺。


    “按臣的推演,諸州縣望風而降,王師兵力當不減反增。”


    不得不說,做這種推演太過順暢,讓人有些舒適,尤其是相比之前總打難戰、險戰。


    “故而王師抵達九江之前,雖可能遇個別頑抗者,當無硬仗。至於九江……”


    片刻的停頓。


    呂文煥猶豫之後,決定把呂師夔也賣了。


    “當年陛下曾攻破鄂州,呂家便知京湖不再安穩。家兄過世之後,宋廷任呂師夔提舉江州興國軍沿江製置使,他便將家財盡數遷往九江……”


    說到這裏,有件呂文煥不敢提的事,李瑕卻直言不諱。


    “朕曾去過西塞山呂宅,抄沒了呂家財物,不愧是富可敵國。如今九江竟還有能讓呂師夔舍不得拋棄的家財?”


    “稟陛下,舍不舍得暫時還難以斷言。”呂文煥向李瑕拱手,道:“呂師夔之前不降,想必還有寄望於賈似道之意,如今賈似道駐於下遊而不援九江,臣亦不知他將如何決擇。他若不降,無非戰或逃而已。逃則往東與賈似道匯合,或攜家財南下,皆有可能。至於戰……”


    薑飯道:“他敢一戰?”


    呂文煥麵向李瑕,語氣很真誠,道:“臣鬥膽,九江北倚長江;南倚廬山;東有鄱陽湖;西有賽湖、八裏湖。若無雄壯水師,隻怕難以攻克……當然,王師浩浩東來,早晚必能破城,但具體要幾時,臣不敢斷言。”


    這又是高長壽圍襄陽城時的情形,呂師夔未必會頑抗到底,但很可能會借助九江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來守一段時間,以與唐軍談條件。


    史俊便道:“呂公與我推演如何?”


    “史公請。”


    眾人皆來了興趣,紛紛讓開幾步,圍著史俊、呂文煥。


    史俊先擺了兵棋,侃侃而談道:“王師至,先下鄱陽湖,載步卒登廬山。”


    呂文煥則是以呂師夔的角度來執兵棋。


    在襄陽,他被高長壽攻破了城池,今日則是一個他找迴顏麵的機會。


    哪怕在真正的戰場上呂師夔敗了,沒關係。但沙盤推演,他呂文煥必須勝。


    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捏起一枚兵棋擺起來,且擠開了史俊方才擺上的那枚。


    “呂師夔自幼長於軍中,兵法嫻熟,不會忽略守鄱陽湖,當以武定軍都統製王達駐水師於此。”


    恐不能讓諸臣信服,呂文煥還詳細說了武定軍以及王達的詳細情報,其後才繼續排兵布陣。


    “同時,以都統製高邦憲屯兵廬山諸山峰,占據高處,以石炮、火器助守湖泊與城池……”


    說著,呂文煥盯著史俊的臉,緩緩伸手,拿掉史俊方才推過來的一艘戰船。


    史俊看了李瑕一眼,見李瑕並不反對,神色便凝重起來。


    沙盤推演繼續,隨著兩人的對話,沙盤上的小旗不斷變換,不停有船隻被拿下來。


    不時會有臣子質疑呂文煥。


    “呂師夔豈有這樣的兵力?!”


    “王師一路攻來,上遊自然會有兵力撤到九江。”


    這個可能,呂文煥之前就沒有提到過。


    也就是開始推演了、為了爭麵子了,他才會將這些原本被疏忽的細節努力再想出來。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史俊在看著地圖良久之後,搖了搖頭,歎息道:“一年未能攻下九江城……我輸了。”


    殿中許多人都不服,紛紛轉向李瑕。


    “陛下,呂文煥該是取巧了。”


    “戰略上,呂卿沒有錯。”李瑕道。


    他方才站在一旁看得很認真,認為呂文煥的整個戰略確實是能做到的。


    當然,呂師夔的統帥能力如何另說。


    眾臣們自然也能想到這點,立即便有人道:“臣不認為九江城能守住一年,畢竟守城的是呂師夔,而非呂相公。”


    呂文煥連忙謙虛道:“不過是推演罷了,作不得數。”


    “……”


    眾人又議論了一會,才注意到李瑕、韓祈安、薑飯等人已圍在殿側的桌桉旁,看著文吏們整理方才沙盤推演的過程。


    “還有一個人需讓高長壽多留意,江州知州錢真孫,依方才所言,此人乃守江州城池時一個頗重要的人物……”


    整個戰略的討論還需要整理。


    但將要傳遞到長江戰場的聖旨卻已能初窺端倪,李瑕沒有遙遙指揮戰場,而是盡可能把更多的情報遞過去。


    呂文煥見此一幕,心知呂師夔必定守不住一年,至於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關鍵是,他還不知道自己得了李瑕多少信任。


    ~~


    就在這一日,唐軍水師已在江陵重新整備完成,順江而下。


    短短三日之後,權知漢陽軍王儀以城降。


    其後,如呂文煥所言,諸州縣望風而降。


    四月初七,宋京湖、四川宣撫使權知鄂州事張晏然以城降;


    初九,黃州都統製程鵬飛率軍迎擊高長壽,敗逃。十一日,攜知州陳奕以城降;


    十三日,蘄州降……


    宋軍長江上遊防線崩潰的速度比所有人預想中都要快。


    出征不到半月,高長壽已抵九江城下。


    這是上一次李瑕攻宋並未達到的地方,而唐軍的船隻與兵力已比離開江陵時多了一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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