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正堂,茗煙寥寥。


    茶已看好,身著官服的七位郡守,卻畢恭畢敬地站在位次前,目光都集中在上座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身上。


    孟戌安前唿後擁走進堂中,七位大人紛紛行禮,唯有那老者動也不動一下。


    站在孟戌安身後,夜瑤不禁暗暗打量他。此人相貌普通,透過蓬亂髒汙的亂發,依稀可見額間多了一隻半闔的眼睛。


    這個普通的凡人竟然開天眼!


    應該就是內侍所說的“大巫”了。


    大夏貴族信奉國教“混元宗”,黎民百姓則多奉“巫儺”。“大巫”是民間百巫之首,他們沒有師徒父子的傳承,卻數千年經久不絕,天生能與神明溝通,可以說是天授的“神職”。


    原來開了天眼,難怪能和神族交流。尋常凡人自己可不會開,難道和“帝王鼎”一般,這類凡人是仙凡溝通的鎖鏈?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老者忽然偏頭看她,同時“噌——”一下站了起來。


    夜瑤嚇了一跳,有蓮珠手串壓製,自己幾乎與凡人無異,難道還是被他看穿了身份?!什麽天眼……這麽厲害!


    “那個——”


    老者的指尖滿是泥垢,全身不住地顫抖。


    所有人都向夜瑤的方向望去,連她自己也跟著大巫指尖所向仰起了頭。


    劍靈!


    赤紅的光束正懸頂上。


    原來是它……


    差點被嚇死!


    這家夥是孟戌安的,跟她可沒關係。


    話雖如此,畢竟在自己背後,剛想推脫一下,卻聽孟戌安說:“王妃,本王和諸位大人有要事商議。你和嘉汐先下去吧。”


    所謂“大巫”古古怪怪,還長了一隻天眼,不知其有幾斤幾兩,夜瑤巴不得趕緊離開。她將手中薄毯往孟戌安身上一裹,說了句“王爺別再著涼了。”匆匆行了個禮,轉身就要走。


    陸嘉汐則有些戀戀不舍,磨磨蹭蹭行了禮,卻半天邁不開腿。


    “慢著——”大巫忽然大喊一聲。


    夜瑤一驚,“你叫我?”


    “你是渤海王妃?!”大巫指著她的鼻子問。


    此人雖然蠻橫無禮,孟戌安和郡守們卻好似已經習慣,驚異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夜瑤身上。


    “是……不,不是,我與王爺……尚未大婚。”夜瑤小心地迴道。


    不安地瞄向孟戌安,他卻扯著薄毯在愣神。


    “這個女子又是誰?”大巫枯樹枝似的手指挪向一邊。


    陸嘉汐嚇了一跳,連忙躲到孟戌安身後。


    孟戌安終於迴過神,代她迴答道:“長亭侯長女,陸嘉汐。”


    大巫一把扯過離他最近的一位郡守,激動地問:“前幾日與王爺一同落河的,就是她倆?!”


    郡守臉色大變,瞄了孟戌安一眼,磕磕巴巴迴道:“是……是這二位。”


    “好,好——,太好了!”


    大巫忽然開心的像個孩子,一蹦一跳來到夜瑤和陸嘉汐之間,目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將她們瞧了個仔細。


    為了不吃虧,夜瑤也認真打量著他。


    沒有一絲凡人之外的氣息,但不排除用了“五莖蓮花”之類的仙物,或者“幻容花”那樣的魔物……這個人,很古怪!


    “嘖嘖,你還是第一個敢正視老頭兒的姑娘。能被冊封為渤海王妃,果然不是尋常女子。”大巫的目光停在她臉上。


    夜瑤撇撇嘴,“長者想多了。小女自小愛玩泥巴,不怕髒罷了。”


    七位郡守冷汗連連,受人敬仰的大巫,竟然被王妃說大家對他的畏懼並非來自於敬畏,而是怕髒……雖然或多或少是有那麽一些,但直接說出來,也未免太不給麵子了。


    “哈哈哈哈——”


    大巫仰頭大笑,破爛流丟的衣裳沙沙抖落下一層泥沙來。


    “我們可以走了嗎?”夜瑤問。


    笑聲戛然而止,大巫額上的天眼圓睜,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眼睛。


    “不能——”他的聲音忽然尖銳。


    夜瑤退了退,劍靈一閃,擋到她身前。


    這裏是凡間,包括孟戌安在內的其他凡人,都看不到它存在。在凡世活到這把年紀,大巫應該很清楚,就算他看見了什麽,也不能隨意說出來。


    果然,他僅僅避開劍靈的鋒芒,轉身對孟戌安說:“王爺,前日我在江邊做法‘儺祓’。忽有一青衫先生現身相見,正是河中水神——河伯。河伯說,工匠沿河築堤,雜音擾了他的清修。要求兩岸百姓在下月朔日,奉上一位合宜的新娘,平複他的怒氣。否則,將水漫河袞州七郡,把千畝良田化為泥沼。”


    七位郡守顯然早已知情,紛紛附和。既然是河神的要求,按照慣例,應當臻選新娘,奉於河伯為妻。


    新娘?


    河伯要娶凡人新娘?!


    夜瑤相當詫異,河伯鬱夷雖然不是澤氏龍族,卻也是正兒八經修煉飛升的神族,領受河神之位已經千餘年了。自古神、凡不通婚,就算他要娶凡人妻子,也得偷偷摸摸的來,怎麽能直截了當讓屬地凡人送上一位新娘呢?


    孟戌安若有所思,他不覺得應該給河伯奉上新娘,但是大巫在北地就是神明的代表。哪怕自己是一地諸侯,也不得不聽取他的意見。


    “王爺——”


    大巫指向堂外,眼中露出驚恐之色,“雨季就要來了,如果河伯怒氣不得平複,沿河數百郡縣都將變成澤國,百姓會死難無數!”


    “按照慣例,該怎麽辦呢?”孟戌安問。


    如果做些表麵功夫,能夠安撫百姓,讓他在七月二十之前順利加固堤防,他並不介意聽聽眼見這個“瘋老頭”的話。


    “她——”大巫忽然指向夜瑤。


    又指向陸嘉汐,“還有她!河伯說,看上了七日前從巡船落水的女子。隻要把新娘奉上,就願意原諒百姓們的魯莽。”


    “魯莽……”


    孟戌安蒼白的臉上浮起怒氣。


    夜瑤恍然大悟,原來河伯並非不急,而是在這裏動腦筋。身為地仙,他不能直接向修築堤壩的人動手,也不會像荼荼那樣,衝動地跑來找孟戌安的晦氣。所以,他去找了能夠傳達他“旨意”的人——大巫。


    大巫代表神明,在百姓中威望極高,他的一句話,便會成為民意。如果河伯借神威強逼孟戌安停工,硬碰硬或許反而適得其反,不如用百姓的名義來逼他。


    想來他已經弄清楚了,落水的兩個女子,對孟戌安來說都很重要。一個是他名義上的準王妃,一個他喜歡的女子;一個是顏麵,一個是底線。任何一個,他都不會拱手奉上。


    到最後,為了身家性命,百姓就會鬧起來,工事便沒辦法順利完工。天命當死的萬人,就會死於今夏……


    能把人逼到這個份上,河伯不愧當了千年河神,還是有幾把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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