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辦報、投稿的幾位名士才子感到了一陣深入靈魂的戰栗。雖然他們讀小學時都學過九章算術,可自從開始治經,已有許久有沒學過了,隻剩下日常算錢糧還算得流利。他們也去書店買了幾本宋三元印的《代數》,私下自學過,看的也是半通不通,又如何能以己之昏昏而使人昭昭?這報紙沒法兒辦下去了……原《府穀縣報》,現《府穀縣學報》主編折舉人深深歎了口氣,與幾位編輯商量:“往後宋大人親自教學,教的必定是更難懂的天理,我是沒臉再主持這學報了。我那堂兄素日愛學物理、化學的新知,咱們索性將編撰的責任直接交與他,叫他尋誌同道合的才子辦這學報,咱們隻供些稿子吧。”眾人長籲短歎,便有算術好的,也怕將來隨宋大人讀書時理解不透徹,寫文章時出了錯,一來丟人,二來誤人子弟,都願意將擔子交出去。然而他們冒著夜色找到折舉子之兄折助教時,他卻婉拒了眾人的托付的千斤重擔——“宋大人挑了我與幾位算術學得好的學生,要帶我們到石油廠看石油分餾,還要帶我們見識他要在漢中做的新工業、新農事哩!”他歡喜得遮掩不住笑意,還安位堂弟和幾位同來的才子:“宋三元不愧是三元及第,皇上心愛的人物,器量海一樣廣。聽說不光我們這些人,將來在學的諸位經過算術考核,也能跟著三元見識這興國的大業!”折舉子等人辦學報的大業交托不出去,卻聽說了這麽個讓他們喜憂參半的消息,迴到家裏俱都徹夜難眠。……實在不成,隻得花些銀子請外地的算學才子來幫忙指點算學版麵了,他們自己還是隻按著大人的要求寫個宋三元傳記之類的文章就夠了。那幾位叫宋大人點名的好學生則歡歡喜喜地跟著他下了工廠,親眼見識了石油分餾塔。塔上裝著氣壓計,就合南貨鋪外擺著的爆米花機氣壓計差不多,但裝在這裏的就怎麽看都比爆米花上的更精良神秘。看著石油流入爐灶,經過加熱化作油氣,又在煉油塔中化作幾種不同的清油流出,簡直令人頭昏目炫。從工廠出來,眾人還有些恍惚,險些要拉著宋大人的衣襟不許他走。幸而宋大人參觀工廠時穿著短衣,又蒙著臉,看著不像平常那個風度翩翩的俊秀官人,倒像個攔路的山大王,終將這些學生的手都嚇得縮迴去了。但他們還是深深行禮,苦求宋時教他們這其中原理,倘使還能讓他們親自試一迴,那更是做多少課業也再所不惜的。宋時微微眯眼,揭下頭上麵紗,身上的氣勢卻比方才還盛,垂眸看向那幾個學生:“這石油是軍中所用之物,你們若真的要學,以後便對這石油廠有責任,要為朝廷研發更多東西,你們可做得了?”他這話裏隱含著什麽,眾人還來不及思考,本能便覺出其中埋著巨大的驚喜,一陣激動的戰栗湧上心頭。做得!他們邊關不比內地,是與異族接戰之地,被烽煙戰火籠罩了多少年,百姓也和軍士差不多的,到戰事激烈時也要上城頭守衛。他們還怕為朝廷、為邊軍做事麽!那折學生當先行禮,一躬到地,別的學子也隨著他深深作揖,求大人多教他們些東西。宋時深感他們求學的誌誠,點了點頭:“既是你們一定要學,我便問這石油廠借幾套玻璃儀器,教你們如何裂化石油。”工廠分餾石油技術已經很成熟了,沒必要再從試驗室分餾技術教起,這迴就直接從還沒正式推廣的石油裂化技術入手,帶他們做實驗。這群學生是幸運的。當年朝廷命官做的石油分餾實驗都隻是八年級的實驗,而他們一入學就可以學做高二化學實驗了!第265章 宋時借著幫府穀縣興工業、教學生的名頭,便在本地學廟設了衙門, 定居下來。其間也常常致書給周王和府中諸官員, 處理漢中事務, 但卻舍不得立即離開。這裏離山西隻有一道黃河,離內蒙更隻隔一道大邊, 再往迴走就沒有離得這麽近的地方了。桓淩他們也不知如今到了哪一旗,出使得順不順利,遇沒遇上鴻門宴。若是那些部族不肯受招撫, 甚至暗中設伏偷襲, 他們在茫茫草原上可跑得過人家嗎?順義侯那幾個兒子靠得住嗎?他夜有所思, 白天便免不了多跑幾趟黃河。本地軍人百姓——學生都關起來了——見了他這行事,暗地裏不免也要歎一聲鰈鶼情深。甚至還有膽大的人趁他在黃河岸邊逡巡時上前勸他:“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又有那些精壯軍士護衛, 必不會有事。如今寒氣越重, 大人也要顧惜身體。”萬一桓大人迴來, 宋大人倒病了,喜事都要染上悲意了。宋大人緊抿雙唇, 想說一聲“我沒有”, 又怕越描越黑。忍了又忍, 隻清咳一聲:“本官在此是為考察黃河上遊治沙治水之事, 非為看別的。”府穀到神木、榆林一帶多風沙, 他隻是研究如何防風治砂,從源頭減少黃河含砂量,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望夫石什麽的!為了向全縣人民證實他是務實的官員而不是整天想著對象的情聖, 宋大人嚴抓精神文明、物質文明建設之餘,就從黃河左岸開始規劃防風固沙工程——如今正值冬天歇農的日子,他正好征發徭役,帶人開挖粘土礦、用麥杆、幹葦杆紮草方格,打進流動半流動的沙丘裏做沙障。既然開始做防風障,正好榆林、神木等縣也都在風沙帶上,索性趁著農閑時往各縣征發民夫,多做一些防沙障,將移動沙丘稍微固定住。今年先打下這些沙障,明春便可開始種草了。如今的沙漠化問題應當沒有幾百年後嚴重,若能從現在起便開始整治,等到他們那年代,或許水土流失問題就能治理好呢?他為了避嫌,沒再繞去黃河邊觀風,而是在沙漠侵蝕最嚴重的一帶巡查。各縣都在他分守道老爺的提調下,安排衙差帶卷尺、繩索量度沙障位置,督促各地甲首依他給的寬窄築沙堤,如今已頗見成效:凡他查驗到的地方,沙丘上不是半露出粘土堆的土條,就是被紮成一排的葦杆圈得結結實實,仿佛已不怎麽流動了。不知是否有錯覺,起風時空中吹起的沙礫都似乎少了些。陪在他身邊的元縣令看著那連片蘆杆圍成,紮得密茬茬地緊錮著風沙的草牆,也是滿麵唏噓:“不知大人是如何想出這等固風沙的法子的,竟真把沙子定住了!”“原先咱們榆林這一片刮起風來都是遮天蔽日的黃風,一座座砂丘都跟著風跑。神木縣那邊城牆都曾被沙埋過半截,聽說前幾年虜寇騎著馬直接從沙丘上跳進城裏……”他到此地就任其實也不久,沒見過當年虜寇縱橫九邊、如入無人之境的樣子,但本縣縣尉以下官員都是本地人,給他講過許多當年的慘狀。好在近些年朝廷的兵力強了、軍械多了,又有周王殿下坐鎮九邊,不許吃空餉、私賣軍械,又清退了許多庸常無用的守官,早年間被虜寇破城燒殺的事也沒再聽過了。如今齊王殿下更是打出了草原,他們桓大人又要去恩撫蠻部,以後再將風沙治平,府穀縣、不,這榆林鎮一帶豈不也和內地一樣了?說起來,如今他們府穀的學生也聽著宋大人辦的講學課程,學了物理,也不必比漢中差多少呢。他想起將來的自己要建的事功,見到沙丘枯草時的慷慨悲涼之意漸漸消退,便不再提舊日虜寇之災,改口誇桓淩:“來日桓大人勸得各部歸降,咱們陝西也將沙地改成良田,豈不也能接納虜部了?到時候桓大人也可時常迴來與大人團聚。”宋時笑道:“借元大令吉言。”最好倒不是時常迴來,而是徹底解決招撫工作,再不出差了。可惜這話隻有聖上說的算,他說的不算。宋時望著茫茫沙漠,心底想的卻是那片一眼便能望到盡頭,他卻不能渡過的河麵,淡淡說道:“明年開春便弄些草籽來,在這紮好的沙障內種上草保固水土。”其實黃河岸邊也該多種些草,少放些會啃噬草根的山羊,衝入黃河的泥砂自然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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