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雖未說出口,但環顧京師,確實也沒有哪位皇子、親王壓得過他。魏王胸有成竹,站在下頭靜候父皇吩咐。天子思忖一陣,也果然開口吩咐他:“你在禮部做得用心,朕有些事也放心托付你——朕將加你兄長齊王為大將軍王,這封號、賞賜、儀製都是國初時才有的,你且翻翻舊製,做好此事。”魏王臉上的喜色瞬間凝住,一時竟不知該做怎樣的反應。他父皇卻隻溫聲道:“朕知道此事繁難,不過如今朝中除新年外,也就隻封賜六軍一件大事,你且用心作,做得好了朕也自有獎賞。”至於祭祀先祖,總該長子來做才莊重。不過如今周王還抽身不得,還是由他在新年祭天、祭祖時告祭吧。他又補了一道手諭,叫人加急送往內閣,叫呂首輔安排封賜和祭禮時添上這些。又問魏王:“你可還有別的事麽?若無事便迴禮部吧,盡早將賞賜議出,送去給你皇兄與諸將才好。”魏王滿心歡喜而來,領了並不想接的任務而迴。到得禮部,呂首輔與左右侍郎聽說此事,還恭喜他能得著這樣的重任,給他講齊王在這場大戰中的功績……講得魏王臉色發灰,輕咳一聲,道:“本王既受命為二皇兄備加封禮儀,也該早些去看看太祖時的儀注了。”呂首輔道:“是老夫歡喜過頭了,叫典簿來領魏王殿下往後頭庫裏查書去。”又問身邊郎中:“前朝舊起居注、職官誌、儀注之類可都編好類別、索引號了?早幾年就叫你們把庫裏所有書都按著宋狀元的索引法重理一遍,若還未做好,害魏王尋不著書,卻是咱們禮部的過失了。”考功司郎中道:“首輔大人放心,雖則禮部忙錄,卷宗繁冗,可這書冊都分類弄好之後,咱們司裏自己尋書也方便,豈有不用心的?”凡涉及他們日常工作、考核內容的,哪怕國初的也都已編得差不多了,隻有些少不要緊的典章還沒弄完罷了。呂首輔目送魏王去後頭庫裏,撚著長須歎道:“當年子期還在京裏,給國子監弄了印書的、索書的好法子。如今這東西還用著,人卻在外省一駐數年……”也不知這場大勝之後,他們小兩口兒的功績是否已足夠迴朝的了。但他們能迴來,周王卻要看聖意……他不敢揣測天家事,想到這裏也就罷了,自己與次輔、三輔去擬聖旨,又與兵部共議賞賜,並挑了考功司郎中姚勝去邊關宣旨。唯虜部內附一事因涉及邊外如何劃草場安頓那幾千牧民,還需再請示天子。張次對著案頭文卷,忽然歎了聲:“若是從前聽著幾千牧民內附,聽著都要心顫。如今也不知怎麽著,聽著幾千個人隻覺得極少,好像還抵不上一校的學生多似的。”的確是抵不上一校的學生多,抵不上的是漢中學院那些有功名無功名、男男女女都加上的學生,平常的官學校可沒有那麽多人!呂首輔與李三輔一瞬間心有靈犀,齊齊瞥了某位收了好弟子門生,幾千學生都當作尋常的閣老一眼。張次輔與他們卻沒什麽靈犀,安然接受了他們羨慕的眼神,直抒胸癔,當著兩人發表高論。子期當初在漢中收容流民,合今日收容內附部族其實也差不多麽。若使人學他在關外也建個什麽經濟園,教那些內附部民如關內百姓般安安穩穩地做營生,再派讀書人教其漢文、詩書,使其服天朝禮儀教化,豈不比劃大片草場與他們更好?第250章 新泰二十七年的立春,便是在一片更勝於往年的歡喜中度過。這些年宋知府帶人種出嘉禾瑞穗, 每年立春節闔府士女老幼都打扮得濟楚新鮮, 到城東亭外看春戲、鞭春牛。而今年更有關外大捷, 那些被虜寇禍害,不得已流寓漢中的人一解胸中怨恨悲痛, 歡喜中交雜著大仇得報的痛快;就連生在漢中太平之鄉的人,也為大勝終於大勝虜寇,狠狠地揚眉吐氣。這一年演春, 滿城倡優、百藝都盡心收拾好行頭家什, 到南鄭縣東門外排演春戲。甚至許多改行經商、買紡織機開工坊, 或靠收租度日的舊日名角,如今也翻出行頭、樂器, 重新匯入演春的戲隊裏。這迴也不排往年迎春降神的舊戲, 而是應合著邊關大勝的喜訊, 演起了知府宋大人改的《嶽飛》。扮嶽飛的自是本城第一名優, 嶽家諸子各各俊秀無雙,就連小將們身邊護旗的士兵都是在勾欄院要花上四五十文才能聽上一場戲的佳人。而今這些優人都穿著簇新的戲服, 威風凜凜, 邊舞邊唱, 令人如同身在戰場;後麵又跟著吹、唱、彈、撥、說話、胡旋、雜耍、百索、挑幡、演武、馴獸的百藝人……可這些加在一起, 也不及官府今年裝飾的春牛打眼。往年的春牛隻是用泥塑得高高大大, 飾以彩帛紙花。今年為著應祝草原大捷,也是宋大人“發明”出了幹電池,財大氣粗, 竟在牛身上披了一身顏色各異的玻璃燈泡,用杜仲膠做了電池盒,塞在牛口中。這廂春牛立好、百藝齊備,漢中府及漢中衛文武官員也到城外相迎。周王雖非在漢中就藩的,但因如今戰事仍未算結束,他還有坐鎮漢中,顧全軍務之責,這些民間慶典便不參加了。雖說自己不參加,但他體貼舅兄,倒是給桓淩放了假,讓他與漢中官員——就不點名了——結伴去看立春之儀。他們到場,這場立春慶典才正式開始。負責看著春牛的勸農官上前行禮,請示知府是要請桓僉憲點亮牛身上的燈,還是他自己點。這樣出風頭的事自然要留給領導。宋時偏過半張臉,眉尾挑上去幾分,眼神在他臉上勾了勾,偏又十分嚴整地拱手問道:“僉憲大人可願為漢中府點春燈引春?”桓大人自然不肯拂他的好意,當即下馬,接過農官從土牛口中取出的盒子,在開關上輕輕按了一下。霎時間豔麗明媚的燈光亮起,照得這土牛身上光彩盈盈。雖然這時代沒有惰性氣體,但憑著染色玻璃燈罩,照出的燈光一樣異色斑斕,看得人挪不開眼。若將牛身上燈珠看遍,便能認出在它左右肋上有用深淺不同的紅燈炮結成的“山河永固”“揚我天威”兩排大字。這不隻是立春典儀,更是邊關大勝的慶典!桓淩眼前一片彩光閃爍,滿城文武、戲班、百藝人,圍在一旁等著走春的士女老幼們的眼也隨著這光彩一霎時亮了起來。宋知府從自家溫室裏帶得一束初綻的紅月季,教他插在土地牛口中,遮住剛放迴去的電池盒子。豔紅的花瓣與牛身上綴的燈珠交輝映彩,便將漢中府城扯入了新春。他不覺拊掌稱了聲“好”,剛要叫“時官兒”,又生生咽了迴去,含笑誇道:“是宋大人安排得妥帖。”宋知府可愛聽他當著人誇自己了,不過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還要假意謙虛兩句,請桓大人上馬,帶領本地文武官員往府衙去——這一趟喚作走春,他們這些做官的在最前頭走,伎樂百戲在後走且遊且唱演,那頭披滿燈光的土牛也被人抬著,在隊列最後巡遊。立春也是難得的節日,闔城士農工商、男女老幼都要出來走春、賞戲樂。若走到哪個書香世家門外,家裏有讀書子弟的,還要出來作詩唱和,以為“鬧春”。以宋大人的身份,已經不必作詩了,隻笑吟吟地在旁聽著,作個評委。僉憲大人倒是個放得下身段與民同樂的人,與諸生唱和了幾首,挑的盡是讚頌這場大勝、誇耀軍士忠勇的詩詞。這群書生裏就有《漢中經濟報》的供稿人,都私下裏將詩句記得牢牢的,隻等明日付梓。走春的隊伍直繞城一圈,才終於迴到府治。唱立春戲的優倡在府門外散去,那頭春牛卻被抬到堂前,備著明日到轉天鞭碎了改塑神像,其餘的分與百姓塗牆辟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