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部依著須知條例核定了宋時在任時的成績,皆以為他的文檔送到吏部,定能評個上上等,加官進階,重迴中樞。然而等著等著,他們這一批考滿的地方官都已出了結果,升遷進京的名單都擬出來了,宋時這邊卻靜悄悄的全不見轉遷結果。正在禮部擔當重任的齊王殿下向來關心宋時,最見不得這等賢能明珠蒙塵,私下與表兄魏國公世子議道:“莫非父皇是不想讓我皇兄的人迴京了?吏部天官可是宋三元的座師,不可能他壓著自家弟子不許還京啊……”宋時這麽個人才,若是受他兄長牽連而淪落邊關,也是有些可惜了。不過他這樣的成績竟還耽在漢中,不也就證明他大哥並不似世人想的那樣有複寵之望麽?他這些年時常叫人到漢中偷看偷學宋時興工業的手段,也知道他大哥的近況。他這位皇兄在下頭一向安分守己,日常隻管過問軍中糧草軍械之缺,有時居中調度些糧草、磚石、石灰之類,也不見他再三上書懇求迴朝。如此看來皇長孫能養在宮中,無非因為尋常皇子無故不出京,他那兩位皇兄皇嫂雖去漢中,卻不能有就藩之名,故須留個皇孫在京城王府裏。這麽一個小孩子又不能叫妾室孤身養大,故而父皇才會動念將他收養在宮中。在宮中也是在賢妃膝下,不是正宮皇後膝下。想到那位進宮年餘,才站穩腳跟便要憑著皇後冊寶弄權,欲將管理六宮之權從他母妃手中奪去的小皇後,齊王的臉微微沉下,沉吟道:“宋三元既不能迴京,那也隻能說他眼下合該有這段磋磨吧。罷了,如今京裏我那好弟弟也做起工業,曆練出了人才,隻怕宋三元與我那兄長再難有迴京的由頭了。”如今他三弟靠著效法宋時興起了工業園,賺了些銀子,養了些衣食無著的貧民,在京中的聲譽日隆,在朝臣間也能被稱一聲“賢王”……可憐他長兄的位置叫這處處擬學長兄的弟弟占了去,連京城都不能迴,怎不叫他看著心痛。他搖了搖頭,歎道:“我身在禮部,總不能見賢臣遺於野,咱們也上一道本章,替宋大人敘功。”若是父皇許召迴宋時,便是他舉薦之功;若是不召,他也有識才之名,又能得宋時的感激、坐收天下士子之心,何樂而不為?他有這般心思,三皇子一般地有這種心思,大朝上竟搶在他之前一步上本,端起賢王麵孔,公允正直地列出宋時的功績:“依考課之法,外官之任,繁而稱職者、在任無過升二等錄用。漢中知府宋時在任上興工業、勸農桑、辦學校、理刑名……雖漢中府人口不及江南、湖廣大府,但其任內所興之事可堪稱‘繁’。”他在任所為既多,更不曾聽說有錯漏處,算來倒該升兩等,入朝為官。魏王奏罷,抬眼看向天子,臉上一派光風霽用之色。齊王看著他想得輔佐之臣又要假意撇清的神色便忍不住齒冷,出班請命:“兒臣亦以為魏王所言極是。兒臣願擔保宋時還朝後能為朝廷柱石,在邊關實在有些委屈他了。”卻不知吏部為何壓下他的檔案不放?兩位皇子的目光交匯到吏尚張閣老身上,連天子也順著他們的目光看了一眼,卻不曾問出話來。張閣老神色如常,淡然越班而出,向聖上、向滿朝被兩位皇子挑起好奇心的人解釋道:“宋時才在任上一年,考績雖好,卻也不一定要立刻升等。“臣昔日曾翻舊製,發現國朝初官員多是九年任滿才許升遷,地方上九年不換牧守,政事連貫,才做得出修橋、鋪路、辦學的大事。而近年來多是三年一任,任滿即走,短短三年見得著什麽?許多官員為怕任內有事務結不清,影響考績,寧可什麽也不做,或是隻求些眼前見效的商賈事,哪裏有心思從頭好生規劃一地建設?”他正是為了給天下官員做榜樣,為了讓宋時做起真正能利國利民的事業,故此按著自己的學生不許升遷。他真情流露地歎了幾聲,微微躬背垂頭,目光落在空中,將一個為了國家大治不惜犧牲學生升遷前程的老師的心態展露得淋漓盡致。唉,學生為了情郎不肯迴京,這話可怎麽說得出口?少不得他這個做老師的幫著掩飾一二了。果不出他所料,兩位皇子不肯全信他的說法,質疑道:“宋大人在漢中做的事業,朝廷已遣了諸部院大臣學習,又在京建起經濟園,他還有什麽事須在漢中多耽兩任才能完成?”張閣老隻歎了一聲,暫未答話,他身後班中忽然走出了兵部王尚書,上前來躬身行禮,迎著兩位皇子的注目,從袖中掏出了一封文書:“啟奏陛下,此乃軍中之事,臣願答。臣聞漢中知府宋時試製精煉石油時煉出了能於陣前禦敵的佳物,此物是京中派遣諸官迴程後才製得的,無人可接管,故此臣請萬歲許他在任上多留幾年。”天子眯了眯眼,臉上染上了幾分亢奮的紅光,問道:“是何嘉物,卿可獻上。”王尚書雙手遞上奏章,朗聲道:“請陛下先看這榆林鎮奏上的捷報!”第227章 西北戰報,榆林大捷。王尚書揀著最要緊的、聖上最想知道的, 簡短地報了一遍勝況:二月初虜襲孤山堡至黃甫川一帶邊牆, 陝西巡撫楊榮與鎮守總兵官曹國公許易、副總兵藍田伯湯欒等領軍斬首四百餘級, 擒虜寇三百餘人,得塞外良馬、精鐵兵甲數百件……還有一架昔年大邊被虜寇踏破時被奪過的鎮關大炮。滿朝上下都為這消息精神一振。邊關所備城炮都是太祖立國時鑄的精銅炮, 鑄炮的銀子還可不論,更重要的是這些象征著大鄭國威。當初因邊備不修,被虜寇破城搶走, 反成了攻城利器, 實為大鄭官軍之恥, 而今竟又搶了一座迴來,怎不令眾臣驚喜!新泰帝滿麵笑容地讚道:“楊榮節製邊關有功!許、湯二人亦有領兵之功, 著令吏部、兵部擬封賞, 將城炮就地安置在孤山堡。”這一功比普通大勝不同, 至少要加階加祿, 再計人頭、俘虜之獲,許還要加官晉爵。滿殿武將豔羨不已, 齊王更是想到了周王節製九邊, 將從這場大勝中取得多少好處, 不由得心口發酸。原本是他想去邊關, 卻被大哥搶走, 那經濟園又叫三弟占了先,收買了賢名,而今他卻落得這麽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他隻顧著惋惜舊事, 竟沒留意下方王兵尚又說了些什麽。直到父皇身邊的太監揚聲問話,才將他的精神勾了迴來:“楊、許、湯等人當日如何製勝?此勝與宋時有何等幹係,楊巡撫為何要留他在陝西?”是啊,孤山堡大勝,是楊左侍擅指揮戰陣,軍中將士用命之故,與宋時一個種嘉禾、造農具的又有什麽關係?不隻齊王,魏王也緊緊盯著王尚書,隻盼自己這工業園又能添一項得聖心之物。王尚書連忙答道:“楊侍郎報捷書中稱,這一戰達虜偷運太祖鎮邊神炮進犯邊牆,正為用炮打開邊牆,偷入關內擄掠。幸得被巡邊將士窺見,楊侍郎等人便用宋知府與桓禦史精煉火油所得的汽油燒之,將炮車燒壞,炮身燒軟,其馬匹、虜寇被燒傷者亦難計數。”邊關氣候極幹旱,虜寇身邊帶的水也不多,且石脂水沾上身體不能除去,燒起來遇水不滅,其中煉出的汽油亦有一樣的效果。這汽油隻能用鐵器或玻璃瓶盛裝,宋知府還試製出了一種可點火投擲的汽油瓶,楊大人特命人為它造了小投石器般的投瓶器,將那些油瓶點燃後投向敵軍。那些瓶子有的落地便炸開,有的在空中便爆成一團火雨,稍沾上人、馬、炮車便燒成一團、越撲越旺,就地打滾也一時滾不滅。虜寇皆是乘馬來的,那火撲打不息,人能忍著逃跑,馬卻不能,驚惶奔逃,摔殺了不少騎手。邊軍以逸待勞,此時再出陣排槍、引弓,便輕取了數百意圖逾邊的虜賊。王驥將這場大勝報得清楚,躬身道:“楊巡撫等所獲虜寇中有韃靼王公子弟,下月初便入京獻俘。實情俱在詳文之中,望陛下察之。”他手中文書遞給階下內侍,看天子滿麵華光,正為這場大勝欣喜,便又替張閣老和楊巡撫說了句話:這一場大勝實托賴此油,而這汽油又是極難提煉之物——宋知府當初帶著整個漢中學院的學生精煉石脂水,也不過得廖廖數十斤,皆在這一戰中用盡了。如今他正試製一次能煉數百斤油的大窯,若能試出成果,他們大鄭邊軍便可再得一樣殺賊利器。昔日馬尚書獲罪離京之後,王尚書與楊巡撫都是兵尚備選,當年若不是楊巡撫自請撫邊,他這尚書也不會做得這麽容易順當。王尚書既承楊侍郎的情,對他托付之事自然也要盡心盡力。不光力證宋時煉汽油的好處,還要替楊誇一誇他的人品:“楊巡撫年初時曾到漢中拜見周王殿下,與殿下共商安邊之法,得了宋知府煉的汽油。彼時因宋知府三年之考在即,當地百姓都怕他考滿後就要離開漢中,無不竭力挽留,甚至向楊巡撫請命,隻求他能多留一任……”本朝先祖文宗年間亦有這樣的例子——有位知府三任九年任滿之後,本來絕不能再留原任的,可有百姓追到京裏求他再迴去,文宗當時也看在百姓真心愛戴那知府的份上同意了。後世又有幾位官員九年任滿被百姓苦留,也不忍拂治下百姓之意,主動向巡按請命留任了。宋時如今才考過一任,雖然考評拿到了上上,但既有那幾個前例在,宋時這迴也不是非升不可。請聖上念邊關戰事之重,念百姓愛他這個知府的真心,許他再留原任幹上一兩任吧。他也不確定楊榮想留宋時幾任,不過周王此時仍在西北鎮軍,王妃的兄長自然也要留在那裏。宋狀元麽……雖然不確定他當初是為了避禍出京還是主動追人去的陝西,不過如今肯定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