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哪句說錯,在天子麵前丟臉。大殿中一片“化,猶生也”“萬物生息則為化”“化有革故鼎新之意,尋常肥料隻能種出二三穗的禾稻,這肥能催出數十本品類各異的嘉禾,信可革舊肥之用”的誇讚聲。可惜宋時不在這裏,不然聽著這些最愛給他引渡的未來科技改名的文人高士極力誇獎“化肥”這名字,足以浮一大白了。雖然宋時沒能體驗到這種虛榮,桓淩卻替他實領了誇獎,毫不矜持地說:“其實這化肥原隻是煉煤所出廢氣與山間石塊、草木餘灰所製,亦是宋知府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能,才能將其點土成金,化為上等肥料。”……什麽?草木灰能做肥料這是人都知道的,山石能當肥,他們也湊和著信了,那煉煤所出的廢氣怎麽可能埋進土裏做肥料!就連當年一心想招攬宋編修,至今也對他跟了周王……他舅兄而意難平的齊王都忍不住要戳穿桓淩這番妄言:“桓禦史之言毋乃過於神異了,如你所言,宋知府竟有通天徹地的法術,能將燒煤後飛入天上的煙氣導入田地之間麽?”天子還是頗愛惜這個才子的,也願意給長子留臉麵,開口動問一句:“莫非宋卿是教人在田間築灶燒煤,燒出的煙氣如宮中火道般導入田土下麵?”新泰帝這一句話雖不能教眾臣相信桓淩方才的說法,卻能叫人知道,宋時身上聖眷正濃厚。剛獻了幾十株祥瑞的人,就是得寵,就是有特權。別人要質疑之前得先想想自己有聖寵比不比得上他的厚。一時間議論煙氣不能做肥料,桓淩為了吹捧愛人要生造神話的議論聲壓下去了幾分,齊王更不敢逆著父皇來,隻眼巴巴地盯著桓淩,看他如何圓這個以氣充肥的謊。然而桓淩既未撒謊,自然無畏。他垂手站在殿下,在堂下皇子、百官雜糅著探究和懷疑的目光中微微一笑,氣定神閑地答道:“陛下所猜極準,宋知府製肥時,便是以管道引煤氣下來,但卻不是直接通進土裏,而是先以自製的硫酸淋洗煤氣,將煤氣中原本害人的毒物洗入酸水中,兩廂以毒攻毒,祛其烈性,反而製成了能促生嘉禾的好肥料。”第187章 煤煙中的毒物用酸水融合,以毒攻毒……他這不是積肥種田, 是學了煉丹術吧?可尋常道士煉丹, 那也是直接把煤扔進醋裏燒煉, 沒有把煤煙通進去的……漢中府裏定是藏著個海外神仙方士教他練藥,不然宋時這麽個自幼讀書、狀元出身的文人, 就是積肥也該和老農取經,用些人聽過的東西,怎麽突然就想起要把燒過的煤煙通入酸水裏了?身為朝廷大臣, 卻學煉丹術, 真是……真是個彈劾他的好機會!論起來, 宋時當日一句“毋以妾為妻”,不知壞了多少人的前程, 恨他的人隻怕比恨周王的還多。若非聖上早將他放到漢中府, 他名聲又太高, 誰也擔不起殺害大鄭第二位、當朝唯一三元才子的罪責, 隻怕早有人收買刺客殺他了。如今他甩出這麽大一個把柄,幾位皇妃娘娘親族、門人心中一陣陣心胸開朗, 手中玉圭都豎起來了, 就要出班進諫。才要出列, 抬眼看到殿前肅然正立, 向天子細細解釋著“硫酸非流酸, 乃為取硫磺精華,可融化鐵石的烈性酸液”的桓淩,他們的喉嚨卻忽然有些幹澀。他們連硫黃都燒煉了, 萬一真個學會了煉金丹呢?宋時煉的肥料都能把普通禾稻化生成十三穗嘉禾,煉出的延壽仙丹服下去,這人又當如何?這一刻他們全然不顧考慮自己的身體,自己能否延壽,隻想著一個同心思——不能彈劾他私煉金丹,萬不可叫聖上動起召他迴朝煉丹的念頭來!宋時此人雖是翰林儲相出身,卻不以清流自持,連肥水這樣肮髒之物都肯親手製造,誰敢保證他就愛惜身後名,不獻金丹以媚上爭權?幾位原本急著彈奏的禦史又急急忙忙咬緊牙關,咬得太快的險些傷了舌頭,失口發出嗚噫的痛唿,反被糾察大朝禮儀的同僚記了失儀之罪。禦前失儀,少也要罰俸一月,實在是無妄之災。然而他們千般隱忍、萬般吞聲,也還沒能攔住聖上自己覺著宋時像個煉外丹的,主動問桓淩:“你等在漢中府竟還學丹道方士?怎麽想到以硫黃製酸的?”那煙氣是飄在空中的,如何洗得它?桓淩神色一凜,斂衽躬身,先替宋時洗白了學道家方術的誤會:“陛下明鑒,宋大人自幼飽讀聖賢書,怎會效法方士?那些道士煉丹藥是為服食升仙,宋知府製化肥則是為盡牧守之責,令百姓豐衣足食,朝廷錢糧豐足。其所出之心不同,所行之道不合,所化生之果自更殊異。”他眉峰如劍,聲音錚錚然如金石相擊,字字懇切地說:“昔日宋大人知有北方邊關流民寓居漢中,無以維生,便建經濟園收納流民,又教其煉煤膏以燒製耐火磚,憑此為流民換得衣食。但燒窯時有黑煙衝上雲霄,煙氣灰塵飄至數裏,點汙衣裳、燒殺花木,工匠覓漢幾受害而得肺病。“宋大人不忍百姓受苦,更不願棄置此窯而使流民重新淪為乞兒,故此令人不遠數百裏從蜀中尋得巧匠,引煙氣下行,設法濾去其中汙物。”為了洗淨這煙氣,他們宋大人嘔心瀝血、殫精竭濾,使人試遍了多少種方法,最後終於發現煙經含硫黃的酸液洗後最為幹淨。洗過煤氣的硫酸液又怕它含有毒物害人,不敢輕易丟棄,炮製後才埋至深山——嗣後見棄餘汙處草木繁盛異常,才試將其灑入田中,果然見禾稻豐壯,收成遠勝不灑此肥的田地。這怎麽能拿來與方士煉丹相比?物有體用,事有本末,焉能因其末節手段相似而混淆其根本!這是宋知府為顧全百姓生計,為安定漢中地方穩定,為給聖上和朝廷排解糧稅難收之困境,窮究經世致用之學。無論煉煤膏、炮製硫酸、洗煤煙氣……皆為末技,本質則為經世濟民;而那些修道煉丹的方士,看其燒煉藥石之際雖與宋知府所行略有相似,但究其本質則為行騙詐財,怎能相提並論?時官兒清清白白一個讀書人,兢兢業業鑽研工農業技術,為了大鄭江山百姓,寫論文寫得……連他都跟著寫了!這麽心懷天下的名士,做的正經嚴謹的科學事業,絕不可沾上“方士”“金丹”的汙名!哪怕是在聖上麵前,也得給他們時官兒辯個清白。他說得這般慷慨義烈,天子反倒有些慚愧,向他謝道:“倒是朕誤會宋卿了。聽桓卿所言,這些嘉禾其實都是化肥催生出來的?若得了這化肥,別處的禾稻也一般能生得這樣好、這樣快麽?”桓淩點了點頭,指著那兩匣筆記說:“這些便是宋知府在漢中種稻時所記筆記。從栽種時間、禾苗種類、葉齡、何時用肥、用甚肥料、澆水深淺……都有詳細記載。臣彼時雖隨周王駕在九邊巡察,看看他筆記中圖文,也能明白種法。”筆記裏甚至有“有機肥”“草木灰精”製作法,唯一沒記錄下來的就是氮肥的研發生產過程——硫酸銨製法太複雜,其中涉及高溫操作和許多高危化學品,漢中經濟園這裏的宋時都要親自盯著,時時小心,怕有傷亡,不敢隨便記個流程給人複原。桓淩還怕有人借口誣陷他獻筆記不誠心,故意有所隱瞞,特地替他辯解一句:“那洗煉煤氣之法極為繁瑣危險,非遣人去坊中學習數月,不能得其真法。”周王如今也是經過朝中鬥爭洗禮,明白舅兄心中隱憂的,主動替他證明:“兒臣離開漢中前曾到宋知府所建的經濟園中看過,見過宋大人燒煉耐火磚。他做這些都要細辨材料物性,依其本性,或調和、或變化,兒臣府中長史亦是中試甲科的才子,也須向宋大人求教一番,方知其中緣故。”天子微微點頭,誇讚了一句:“宋卿天資橫溢,深研物理,今能潛心實務,實為漢中百姓之幸,更為朝廷之幸——”戶部、都察院可挑選些年少好學的新進官吏學習他的栽種、製肥之法,將來派遣監察禦史到各地提調稼穡事宜,豈不就能將此法推廣至兩京十三省了?散朝之後,天子便留下內閣三位閣老、戶部、工部堂上官,令他們傳閱宋時的大田栽培筆記,研究如何在全國各地複製他的成功。幾位大人散朝後索性住進內閣值房,將那本書輪流翻閱一遍,轉天又叫人去都察院揪住桓禦史,讓他對著書講解,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宋大人這化肥是前所未見之物,其製造也是前人未有之法,不是對著筆記看幾眼、聽聽人講學就能立刻明白的,還是遣人當麵去學的好。幾位大人放過桓淩,午朝時便麵諫天子,請旨遴選幾名少年聰慧的官員,往至漢中府學製化肥的秘要。新泰帝幾乎立刻便點了頭。他並非是那等以為得了祥瑞便真能延年長生、天下太平的昏君庸主,隻是“民以食為天”,錢糧二字說來俗氣,卻是這皇皇天朝運轉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