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小樓前就有防火的水缸,那小太監卻不從這缸裏舀水,而是要到園子角落的井裏取水。那口井的井台是完全封死的,是以楊榮初進園子時竟沒發現它是口井。井台石麵上豎著個黑沉沉的、鐵鑄的圓頂柱子,前麵伸出一個短管、後麵有個長把手。那小內侍過去喊了兩句,便有看園子的人提著桶到那東西前,握著長把手一壓,一股水流便從中湧出。楊榮心中猛地一動,大步走到井前,叫那管事先讓開,自己試著壓了一下。居然十分輕鬆。他以為這生鐵鑄的東西要費多大力氣才能壓上水來,卻不料以他的身體,隻用兩三分力氣便能輕易將把手壓到底。壓得快些,水流便一股接一股地噴湧出來,如山間清泉一般,很快便盛滿了一個水桶。他拿舀子舀起來嚐嚐,竟純是甘甜的井水味道,沒有絲毫鐵腥味。一個鐵疙瘩做的壓水器具,壓出的水竟不沾鐵腥味,這是如何做的?這念頭在他腦中轉了一瞬,很快又被更要緊的念頭覆住——若這壓出來的水不是倒進桶裏,而是直接在下方挖一道水渠引水到田間,豈不可以省卻許多澆地的力氣?西北邊陲少有河溪水渠之類,軍屯的土地多半也是要打井水澆地,軍中要用鐵鑄一個壓水器具又不似民間百姓那麽費力,迴頭叫人多打些這種鐵水具給各地軍屯裝上,豈不也有利屯墾?他這些日子為著邊軍抓壯丁的事日夜操心,看見水井直接便想到灌溉,想到灌溉更想趕緊見見弄出這壓水器械的宋知府,仔細問問他是如何做出這東西的。桓淩這禦史與宋知府其實不相統屬,連周王也是鎮撫軍事來的,無事不能插手地方政務,可他這陝西巡撫卻是專管本省軍政兩項,叫知府來問政正是職分內的事。宋大人在調著花樣找理由到周王府蹭吃蹭住了一個月之後,終於可以不用編任何理由,大搖大擺地進王府了。他聽到上官傳喚之後,半點沒有尋常做地方官的見天使時的激動和緊張,大袖一揮,將這份喜悅傳遞給了同衙的幾位下屬:“今晚本官不能迴來開會了,趙兄代我主持一天會議,有什麽問題明日再報與我知。”趙同知臉上每條皺紋裏都醞釀著欣喜的笑意,拱手應道:“大人隻管放心過去,咱們府裏今日又沒有什麽人命要案、水旱災荒的大事,下官自然都處理得來。”雖然沒有送瘟神那麽露骨,也和他前世旅行社員工聽說領導要出門的神色十分一致了。宋知府是個寬厚的領導,很能包容下屬這點小心思,隻當沒看見他的臉色,甩甩袖子一身輕鬆地直奔周王府。這一迴有楊大人派去接他的軍士在,進門時他就可以負著手在一旁等著人迎接,不必再拿文書遮羞臉。坦坦蕩蕩地進了大門,便叫傳喚的士兵領進側麵花園裏,見著了正等著他來研究屯田問題的楊大人。楊榮直接把他指到水井旁,先問他井上的壓水泵是什麽,為何能把水提起來,能否以之澆地。宋時迴到連襟府裏沒能見著心上人,卻叫領導扣下認真談起工作來,瞬間仿佛也有點理解下屬開晨會時看見他的心情了。好在他平常也是加完班之後才能到王府蹭飯,想想今天不過是換換辦公場所,待會兒吃飯時還能比平常更提前一點見著他師兄,也就感覺這趟跑得不虧了。他振奮精神,把袖子一網,上去壓水,讓楊大人看水壓泵上麵活塞浮動的情況,一邊給他講述這種手壓式水泵靠大氣壓強壓水的原理。他還有一本《大氣論》,裏麵寫到些大氣壓強方麵的基礎知識,迴頭可以送給大人一本。“大人可還記得渴烏?”渴烏可隔山取水,是古代一大水利發明。應用起來便是將中通的竹管首尾相連,用漆過的麻布裹封竹管接口處,使其不漏水。而後將一頭浸入水中,另一頭管口點火燃燒,耗盡管裏的氧氣後,水麵的大氣壓就會將水擠到竹管另一端。《後漢書·宦者傳·張讓》中便有渴烏的描寫,章懷太子李賢為之作注,寫其原理就是“以氣引水上”幾個字,也就是虹吸效應。他上小學時就用虹吸效應給魚缸換過水,不過沒那麽講究,還要點火耗氧什麽的,而是直接對著管口嘬一口,把水引上來,效果也是一樣的。楊大人雖沒有過嘬水管的經驗,但《後漢書》的熟悉程度不遜於他,當即醍醐灌頂,臉上微露興奮之色,拊掌道:“正是!漢末十常侍人品雖不端,但畢嵐作的翻車、渴烏實在是惠及後人的良物。他當時用渴烏汲水灑地,咱們不也能用它汲水澆田麽?”他便把自己方才籌畫之事告訴宋時,又問他:“依宋大人所知,可否將一個渴烏置於井中,憑大氣壓力將井水壓入溝渠?”這個……得看水麵和溝底哪個高,反正沒有高度差是不會有虹吸效應的。他對楊大人這個不懂物理的純文科生自有一番同類間的憐愛,放緩聲音答道:“大氣壓在井水麵上的力還不足以灌溉,若要以井水灌田,未若在井中豎個水車。”水車?那麽小的井口中怎麽豎得起水車?楊大人腦中立刻浮現出漢中經濟中心那個巨大的臨江水車,再看看眼前小小的、被封住井台的八角井,實在不知什麽水車能建在這裏。宋時神秘地笑了笑:“口說無憑,下官在本縣裏建了幾個試驗田,其中也有幾塊是要引井水灌溉的,已是裝了那種井上用的水車,大人若有心思,何妨去看看?”他不是收容留民在經濟中心做事麽,怎麽又有什麽“是堰田”?難道是劃了漢中土地給外來流民做民屯?楊大人越發叫他勾起興致,追問道:“這‘堰田’莫不是你在漢中經濟中心旁邊開辟的?為何叫作‘堰田’,莫非是堰塞水泊而成?”不是堰田,是“試驗田”。是他在南方積累了些種田經驗,拿到北方來卻怕不合水土,所以撥出些田地來試種、驗證其法是否合適,故而叫“試驗田”。“你在隨父在任上讀書,竟還親事農桑?你這迴到漢中為官,可帶了多少有經驗的老農來?”那道不曾,不過是他讀過《農經》,親自下過田,記得些東西罷了。楊大人詫異道:“你會安排人燒窯、做磚也就罷了,怎地又會種田?”他自做這巡撫以來,也巡查過許多地方,可別處地方官勸農耕桑也不過是下幾條令,他怎麽就懂得農事,還親力親為到這地步?這位宋三元做京官時是個除了編書、講學以外一應事體都不沾手的清華名士,怎地到地方上就搖身一變,成了比他父親還懂行的親民官?楊大人深沉地感歎道:“原以為你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想不到於農事一途,本官比起你來倒是個不通事務的迂腐書生了。”宋時可不敢在領導自嘲時附和,隻微微一笑:“大人過譽,下官隻是相信以行驗知之道,欲使知行合一罷了。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大人撥出時間,隨下官去看看本地實驗田便知情況。”楊侍郎沒注意他悄然提出了“知行合一”的先進思想,點了點頭,欣然道:“原本是想喚你來問問你那經濟中心產出之物官營專售之事,想不到又說起了農事。不問不知,宋狀元的學識竟如此廣博,來日你那學校建起來後,若能教授‘大氣論’那等實學,本官都想來聽聽了。”宋時含笑應道:“官營之事由周王殿下、大人與桓禦史作主便是,下官也覺得那園中產出的東西該由官家經營,不可輕放給私人。甚至那買的、存的、用的人都該經過考核,不會用的、不會存的、不知其危險的不該賣他。“將來下官那書院建起來,要教實學,也要教教學生經濟園中產出的本質是何物,如何製造、使用。”第169章 五月初在大鄭朝是個小長假,宋時在福建講學時就都是撿著這勞動節講的。雖說地方公務人員不能像京官一樣安安穩穩地歇假, 但其實如果沒有緊要案件、沒有領導突然蒞臨檢察之類的問題強迫進入加班狀態, 每天早晚點個卯就能迴去歇著了。楊巡撫雖然很想直奔宋大人的實驗田, 終究念端午佳節的份上,容漢中府的下屬們安安穩穩地吃了粽子、喝了雄黃酒、洗了百草浴, 轉天閑下來了才傳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