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人叫這鍾聲驚醒,才想起宋時一直在說話,都沒歇下來吃口菜,不禁勸道:“菜都要涼了,你且吃了飯再說。”大夏天的,菜涼也涼不到哪去。宋時告了罪,提起筷子要吃,才發現自己的攢盒有點不大對勁——那盒燉魚裏的魚頭、魚尾和刺都不見了,隻留下一盒幹幹淨淨、還挺整齊的魚肉。一塊白生生的魚肉搭在最上頭,還留著剔骨時筷尖劃過的痕跡。還能有誰這麽體貼,給他挑刺呢?宋時心裏美滋滋地,笑意悄然從眼底、嘴角流出,垂下頭朝桓淩看了一眼。他倒是已經吃完了菜,攢盒幾個格子裏胡亂堆著魚頭、魚刺,甚至還有些沒夾好扒掉的魚皮,可知自己這盒整齊幹淨的魚肉哪裏來的。這要不是領導坐在對麵,他說什麽也得讓小師兄嚐嚐自己的勞動果實啊。他低著頭一筷筷地夾魚肉吃,享受著這份無言的關切。對麵的江師爺吃得比他快些,撂筷後恰見他正揀魚肉吃,還是整塊好肉,不由得想起方才看見桓大人拿著他的食盒挑魚肉的情形……咳,方才不曾說,現在也還是不提了吧。這一餐飯吃罷,宋時便提議大人先去碼頭客棧休息。他們迴城幫楊大人傳信,等周王傳召楊大人到府議事。廠區畢竟有煙塵汙染,不是久留之地。楊大人欣然同意,重紮上頭巾,一行人黑紗蒙麵,雄姿英發地出了園區。送他們來的車還在外頭等著,楊大人卻還是騎了馬,隻讓江師爺與士兵乘車在後頭隨行。他們三人並轡走在前頭,說話不虞叫人聽見,楊大人方問宋時:“本官見那些流民懂得列隊,做活、吃飯時也整齊劃一、頗有章法,你們是如何訓練出來的?”那種規範化的動作嗎?這是管理學基本知識啊。他們曆史與文化旅遊專業雖然分在曆史學院,本質其實也就是個旅遊管理專業,這個知識點他記得牢牢的。一百多年……啊不,四百多年後的科學管理學派的領軍人物泰勒老師就身體力行,通過搬鐵塊實驗分解細化工人勞動步驟,以達到提高勞動生產率的目的。現如今他也就是追隨後輩管理科學大師的腳步做了迴實驗,試出了比較科學合理的工作方法罷了。按著這種方法,工人一天休息的時間更短,勞動生產率更高,又不會累傷肌肉,工作效率不就提高了麽?勞動生產率高了,產品成本自然降下來了。他們大資本家要的就是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從而達到賺錢、賺錢、賺錢的目的,別的都不重要!何況他如今已經是比資本家更兇狠殘暴的封建地主階級了!宋知府冷血、殘暴、不知自省地答道:“大人不知,平常人做活往往隻憑一股蠻力,初時有力,做久了力氣耗盡,行動便遲緩,甚至往往就在那裏擺個樣子,磨蹭著等休工。若有那等實誠人,累了也不肯休息,硬撐著苦幹下來的,又容易在體內暗積隱患,更不可取。“下官從前在桓家讀書,近又隨師兄習武,深知張馳有道的道理。因此下官便叫他們學著最會幹活的人的動作,又依著體力稍弱的人疲累速度安排休息。若做事時姿勢端正,又在身體疲憊之前及時休息,不叫筋骨過力,便有力氣從早幹到晚,亦不易受傷。”至於讓他們排隊,是因為排隊出入、領東西效率高,看著也整齊。現代人從小就學排隊、學紀律,這些都是骨子裏的東西,帶到哪兒用到哪兒,自己有時也意識不到。桓淩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古代人,還是跟楊大人一樣巡查過陝西兵備的,更理解大人心思,主動替他解釋道:“宋知府倒不是以練兵之法練這些流民的,隻是此處做的活計離不開火窯、滾水,稍有差遲便會傷到他們自身,所以格外講究遵規守紀。那些百姓自己心裏也明白這點,又有宋大人親自關懷,吃得飽穿得暖,感他活命之恩,幹活時就更聽話。”他是個太平知府,做什麽要練兵呢?這些做工的人隻是感念知府恩情,格外聽話而已。如今軍中那些不聽話的士兵,要麽開始選的就不是良家子,而是油滑的市井惡少;要麽就是讓軍中舊有的風氣浸染,改了性子。若軍中糧草供給不足,那就是再老實的良家子也不能用心訓練了。若要改變這情形,首要的是保證衣食,然後上麵將官立身要正——上行下效,這園子裏若非有宋大人約束,如今至多也就是本府原有的那些礦山、灰窯、貨棧、碼頭上的情形。楊侍郎輕輕點頭:“太祖在時定下軍屯之法,如今多半已拋荒,好良田也叫人占去,這些年不知敗了國庫多少錢子。如今好容易朝廷換將,可將原先私占軍屯、強令兵丁為奴仆的風氣掃清,本官也有重整軍屯之心。”“也不必須做成漢中經濟園這等氣象,隻要能將屯墾兵丁養出那樣令行禁止的規矩,本官便滿足了。”怎麽宋時就做了陝西知府,不能像桓淩似的做個禦史,隨他踏遍邊關呢?就連桓淩這個禦史都是指給周王的,不能輕動,不然他一封奏折上去,帶他到榆林等地整治軍屯多好!憑他們弄出這麽大個漢中經濟園的本事,豈不能把邊關那些無衣食為靠,要逃到外府就食的百姓都安置起來,也養成這般能幹、聽令,適合入伍當兵的模樣?第167章 楊大人在城外歇宿一宿,洗去一身風塵和煤灰, 轉天換上官袍, 擺起儀仗, 進城拜見周王。周王府如今已改裝得天翻地覆,正門前殿都已按製建起來, 該粉的粉、該漆的漆,獸頭、花窗、花磚也都裝上,已見了王府的規模。後麵寢殿在周王強烈要求下倒沒怎麽改動, 但內裏裝修的也和前殿一樣到位:牆內砌了一層耐火磚, 抹了摻白雲石粉的快幹高溫水泥, 牆麵塗了白雲石漿代替普通石灰漿;窗戶鑲雙層玻璃,當中留一層隔溫空氣層;地麵砌起一層可以通煙氣的空層, 煙道通到殿後一個單獨的爐灶, 到冬天點上火就能通地暖。地暖層上鋪了木龍骨、木地板, 地板與地火層之間形成了一層空氣隔溫層, 腳踩在地麵隻覺溫暖,不會被高溫煙氣燙著。地板雖隻用最平常的柞木板子拚成, 但經上漆上臘、打磨得光滑如鏡, 又有一種不遜於尋常地磚的雅致趣味。再壓一條盤金錯銀的天水絲毯, 仍是滿室富貴, 稱得起金枝玉葉的皇子身份。前殿彩繪雕漆是大工程, 如今尚未完工,周王便在簡裝版的寢殿中召見了楊大人與桓僉憲,與他議起邊將強征百姓入伍之事。此事他先前已發信問責眾將領, 正等楊大人過來共議。楊大人入殿見禮,又與早一步在此等候的桓淩廝見,然後說起了周王所問之事:“臣近日在榆林關一帶巡查,確實訪得有將領如殿下信中所言般強征百姓,卻非為守軍,實乃屯丁。此亦是邊軍缺人,無可奈何之舉。”大鄭朝自太祖立國以來便實行軍屯製度,軍中糧食十之七八可由本地軍中自行解決。然而立朝百四十餘年來,邊關少經戰事,軍屯也早已鬆馳靡爛:按太祖之製,守城與屯墾士兵該有三七分,多開耕地,以供養守軍。然而軍屯田地這些年一步步遭人侵占,軍中糧草不足,就需國庫投入更多糧餉補充。而戍邊軍將中多有吃空餉的,軍中兵丁益少,而守城之軍不可以少,軍屯就漸漸荒費了。到前朝興宗年間,守城、屯田士兵比例就已近五五分,近年又因達虜連年入侵,士兵戰死或逃亡的極多,好的軍屯良田又多被占作私田,士兵也成其私蓄的奴仆,軍屯幾乎作廢了。朝廷雖發來將領和軍隊,卻也都是戰兵,不能兼顧屯田,隻能從本地百姓中征發丁口做屯丁。如今好容易邊關換將,原本叫人占為私用的田土重歸軍中,若不能好生耕種豈不浪費?何況一旦軍屯能自給,便也不必再從民間征發糧草,百姓日子也能過得寬裕些。楊大人對軍屯十分看重,歎道:“國朝初軍屯方略推行得好,單憑地方屯墾便可供養大軍。若得重現舊時軍屯盛景,糧草豐足,邊軍也不至於‘餉來則聚、餉去則散’,全無士兵的樣子。”若軍中也能供起昨日在漢中經濟中心吃的那樣的糧餉,士兵定有力氣每日操訓,訓至經濟中心那般行止有法度,遇見戰事時令行禁止,不貪逸畏險,如此還有什麽戰事不可勝?他力主軍屯,以為征兵必不可免,這些日子陝西鎮、寧夏鎮等近處將領迴信應對周王的問責,也都以為征兵之舉勢在必行。若要重整軍屯,勢必要征兵,可周王也親自問過那些逃人,深知百姓苦於兵役。他若不管不問,任由各地將領征兵,日後強征百姓入軍之事必然越多,百姓尚不能安居,邊關怎能安穩?可若不整理軍屯,單憑朝廷運糧,一年從南方產糧大省運送的這些糧草又是極大一筆開支。周王沉吟道:“此事須定個兩全之策,依著楊大人的說法,屯田定是該屯,但也不可強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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