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感念他們一家對府裏工作的支持,滿足了張家家主的願望,又劃了三分上等田地栽種本縣黑米,與洋縣黑米做對照。因本縣就種有原生黑米作對照,他這兩塊實驗田裏的米,就按照同等待施肥、施農藥了。插秧之前,田裏是要先施基肥的。水稻基肥以氮磷鉀為主,如今氮肥還是以農家肥為主,鉀肥則是製作高錳酸鉀工藝前期用草木灰色提煉出來的精製氯化鉀結晶。而磷肥則是用天台山產出的磷塊岩——他的經濟園區裏已經裝上了水碓,可以借用水力大量衝壓粉碎磷塊岩作磷肥了。他在城外定下的實驗田數不少,上中下田、沙地山坡都有,僅在實驗田添加自製肥料,就需數百斤磷礦岩粉。為了搶插禾之前把基肥弄好,宋時便不惜暫停下磨白雲石粉的進程,先用水碓衝碾磷礦岩粉。漢江邊江水唿嘯,水碓碎石的聲音夾雜在江流嘈雜中,遠遠傳出數裏。旁邊建的石灰、水泥窯陰幹多日,也要開窯燒煉,煙道頂上冒出高高的煙柱,隨風斜曳出去。煙塵與碎石粉也被風吹得遠遠的,廠區內員工都配備了口罩和織得稀疏的絲線紗巾防砂塵,除了工作和吃飯時都會不摘下。原本該給工人配個護目鏡更好,可市麵上平板玻璃賣得太貴,園區裏的高溫玻璃窯還沒砌完耐火磚,一時半會兒不能投入使用,大家隻得先用紗巾頂頂。不光園區上下的管事、匠人、雇工一人頂著一條黑底織花的紗巾,宋大人帶著上司下屬到場裏檢查安全生產問題時也各領了一條——黑紗是最不擋遮視線的,光線好的時候罩著紗巾幾乎和隻戴墨鏡的影響差不多。不過考慮到廠區上下人人頭上裹個純黑紗巾有點瘮人,宋時定製紗巾時就叫人在邊緣織些豔色花紋上去,多少會好看點。兩位大人品過園區的井水、嚐過食堂供的營養午餐、消暑綠豆湯,到廠房裏體驗了一把高溫工作環境,親切慰問了在場工人……最後圍上勞保紗巾,將黑色素麵挪到眼前,一麵走一麵查看周圍地麵、葉麵上積的浮土。廠裏排出的汙物可以挑往無人的山地深埋;汙水可以沉澱、可以打撈浮油、用砂石、竹炭重重過濾淨化;唯有這些煙塵直接排到空中,憑現有的技術水平難以解決。隻能多種樹了。好在原本這周圍就是一片野林子,隻要不在規劃為廠房、道路用地上的樹木盡可以保留,沒有樹木的地方再引種些能吸附粉塵的銀杏、臭椿、杉木、梧桐、冬青……道路兩旁的草坪倒不必特地引種鮮花或者良種草坪草,就原處長的野菜野草,澆樹時順便澆澆地,能長什麽長什麽就是了。宋大老爺撚了撚狗尾巴草尖積的浮土,對同來監督檢查他們工作的桓僉憲道:“廠區裏差不多就是這個情況,大人要不要隨下官到遠處看看,看汙染範圍有多大,周圍都種上些吸粉塵的樹?”桓僉憲扯了扯麵紗,口吻嚴肅地說:“是該走遠些。不光看灰塵飄得多遠,也得聽聽離此多遠,水碓的聲音才不至於打攪著子弟們讀書,就安排出書院的位置。”經濟開發區在府城西南,他們的新書院定要設在離城稍近些的地方,迴程路上聽著噪音,仔細觀察著葉麵上的浮塵便知道了。煤炭燃燒的黑煙和尋常林間樹葉所承的塵土顏色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二人喚上同樣紗巾蒙臉的差役們牽馬出門,順著小路往府城走。園區上方煙塵蔽天,唿吸間都是一股土味,便是出了廠區也不能急著摘紗巾。一行人從官老爺到衙差都帶著黑紗,出行儀仗的牌子都不好意思打起來,都叫差役們拖在身後藏著,恨不能連身上的官皮都扒了,別有人出來認出他們才好。唯有宋大人是個見過世麵的,知道這種紗巾曾經風靡世界幾十年,受到廣大女性歡迎,滿大鄭都找不出第二款這麽時尚的配飾了。他緊裹著那條黑底紅花的紗巾,意氣風發地走在最前頭,桓淩閑閑隨行,隔著紗巾看向他,細看著那一團黑的紗巾下微揚的下巴,與他眉眼間驕陽般灼灼的光彩。顏色朦朧,像是隔著一麵久未打磨的舊銅鏡裏觀人,似真非真。但這朦朧又有朦朧的妙處。他頭上罩著這麽一片黑紗,便走在日頭底下,也能想怎麽看就怎麽看,看著他心裏喜歡,就能順著心意笑出來。不必顧忌別人眼光,不必壓製自己的神情,隻為維持右僉都禦史的體麵。他們兩人並肩而行,一個看葉一個看人,一頭走一頭觀察著煙塵、噪聲汙染範圍,挑選地形舒闊平坦,可以建書院的佳處。而隨行的差役們隻怕自己蒙頭蓋臉的像賊,都擠在兩位大人和座騎身後,低頭縮項、踽踽而行。偶爾抬頭,看見老爺們顧盼灑脫的樣子,都得發自內心是敬仰:不愧是朝堂出來,見過世麵的大人物,蒙著頭臉也不礙人家一身名士風流。=================自經濟園區這煙柱升起來,便是日夜不熄,雖然燃起的時間不長,卻儼然成了漢江一景。上下遊漁船、漢江府貨船與拉纖的纖夫都認得那煙在何處,遙遙看見江邊煙柱衝天,便認得離府城還有多遠。便是從外地遠來的船隻,到這漢水上都會從賣水、賣菜飯的小舟上聽到那幾道煙柱的故事。那是他們漢中知府為了收容北地逃來的流民,特地建了個“經濟中心”,沿江建了好多房子、灰窯、煤窯、磚窯……日夜開工,無論何時船經過那裏,都能聽見砸石的聲音從岸邊傳來。特別是從上遊沔江而下的船,經過那個“經濟中心”的所在,能清楚看見矗立在水中巨大的木製水車、水碓、水磨等物轟然運轉。船上的客人聽了這消息都覺得新鮮,爭相追問那些小船船主:“那‘經濟中心’是什麽,裏頭建的是什麽作坊,怎地有那些高大的煙柱?漢中知府收容那些流民,不怕供不上口糧嗎?”雖說五月已經是收麥時節,可打了新麥又要交賦稅,漢中換了這任知府,難道田裏就能多收幾鬥麥子,供養得起許多災民了?那賣水的人得意地說:“那算什麽,我們新任知府大人,就是去年三元及第的那位宋狀元!神仙般的人物!你看那經濟園多麽氣派的地方,建了那麽多的大房子,比我們府城心裏的王府的房子還敞闊,你們猜是花了幾天蓋的?”都比王府敞闊了,起碼也是花了幾個月建起來的吧?哪裏要得那麽長時間!要是跟尋常人家蓋房子一般費力,還算得什麽神仙中人?就兩三天工夫!不算前頭夯地基、晾水泥板,一個大房子就隻花了兩三天的工夫就穩穩當當地豎在江邊了!房頂還鋪了叫什麽“瀝青油氈”的東西,比好瓦工排青瓦還密實,不漏水!那些船主吹得神乎其神,原本客船上的外鄉客人待不信的,卻當不住這故事的主人就是個名聞天下的才子名士。三元及第,天下無雙。為了和心上人桓禦史傳情,就造出了不輸魯班工器的鴛鴦尺,如今要收留流民,幾天之內造個什麽園不也很正常?真正讓人想探究的是,他能從哪兒弄來那麽些糧食給流民吃?一名神容清矍的青衫儒士站在船頭,聽著後麵嗡聲議論,雙目聚焦漢水盡頭,兩道黑色煙柱衝天而起之處。他身後一名稍稍年輕些的儒生也望向那煙柱,感歎道:“這位宋狀元真是走到哪裏就出風頭出到哪裏,也不知這經濟園中究竟有什麽過人之處,讓他生出能養得起陝北諸府流民的念頭。”漢中經濟園。難道他是打算以漢中一地經濟陝西,亦或經濟九邊,甚至經濟天下?青衫儒士撫須不語。漢水奔流不息,人立在船中,卻如見兩岸山水來迎人。而那數道煙柱,與煙柱下巨大的水車、水碓也漸漸映入眼中,碎石的轟隆巨響與腳下水聲夾雜入耳,震得人對麵開口都聽不清話音。直到順流而下許久,碎石的聲音被遠遠甩在身後,他才聽清身旁儒士問話:“楊公,我聽船家說今日風水皆順,不久便可到漢江碼頭。如今天色尚早,可要直接進城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