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通判與程經曆也和本地鄉紳多有交情,同樣勸他采納馬同知之言,見那些大戶一麵,當作他們樂捐的獎勵。宋時既然搞了這個開會製度,不專權的時候也是講民主的,便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既然三位賢兄力勸,本地鄉紳又肯如此支持府裏公務,我若不見他們一麵,也嫌無情。不過兄長們也知道我是有家室的,如今外頭宴會上多好弄些少男少女侍宴,不適合我這樣的人,所以既要見麵,還要由我選個合適的時機和地點。”他們既然有心幫他建工程,就先把灰泥和工匠送來——就把木匠和普通的泥瓦匠給他留用,那些漆廊柱的、雕藻井的、建園子的直接送往周王府就行。他要在“漢中經濟園區”奠基典禮上,邀請在這場宴會上捐了款的士紳富戶做觀禮嘉賓,並挑出捐款最多的三位與他們府縣官員一同剪彩。馬同知三人十分捧場地誇他:“大人這‘漢中經濟園區’的名字起得好,聞名即知府尊大人關愛漢中百姓之心,經世濟民之誌。下官等這就發帖子叫他們安排匠人、籌備錢糧材料,雕刻石碑,盡早辦起這園子、園區的奠基典禮!”宋時搞了這麽多現代名稱,這還是第一個受人承認,還得了好評的,居然有點受寵若驚,點了點頭道:“既然三位賢兄都說這名字好,那就定下這名字了。奠基禮之事我再考慮一下,寫份儀注出來,咱們大辦一場。”叫府裏陰陽生算個好日子,訂石碑、尋樂工、搭舞台,安排飲食……最後還要請桓僉憲蒞臨現場發言、剪彩,給這場大典增光添彩。他尋了個文書安排下這些事,又喚南鄭縣來,問了問流民登記工作進展。南鄭縣令朱充這些日子為了兩位大人險些遭流民行刺的事牽腸掛肚,向他請罪就請了幾迴,更將甄別流民的事當作頭等大事來抓。這迴到府衙迴複,他已查出不少潛居城外的流民、逃丁,說話時有了些底氣,徐徐道:“下官已命府城內外鄉約、裏長,漢水北岸碼頭管事等細心排查,甄別家鄉、身份、有無犯事……”他將一卷新為流民登記的黃冊遞上,前半本是這一兩年因韃靼南侵之故新流落至此的,後而還有早年來此就食,後來定居漢中,再不迴鄉的。其中甚至有些已入贅本地,或是租人田地、娶妻生子,有了安穩生計的。他匯報完了此事,又苦笑著說:“若非大人事先提醒,下官竟未注意有這許多流民沒被遣迴原籍,而是藏在了城外。其中竟還甄別出幾個背了命案在身的逃犯,錯非這迴填黃冊時有差役看出他們神色不對,將人抓了迴來,還未知將來這等人會不會又再犯事。”宋時垂目看著黃冊,溫聲安慰道:“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朱縣令這份黃冊做得極好,足見愛民之心。那些人可有安排了?本官不日便要奠基建廠,要選一隊夯土、建地基的工人,此事便交你挑選人手。再選些聰明有眼色的,跟我帶來的工匠學燒水泥、編竹筋……”男的在工地幹活,再挑些健壯婦人給工地上的工人漿洗、煮飯,不日就要開工。他溫情不了幾句就開始安排工作,將南鄭縣衙上下也壓迫得猶如府衙一般高強度高效率運作起來。五天之後,正是陰陽生挑出的動土吉日,宋時便親手印了帖子遍送捐過款的富商大戶,請他們到園區所在地觀禮。雖然園區還沒建起來,隻是片光禿禿的河邊野林荒灘,但宋大人提前安排人搭了高台、安排了會場座位,搭了臨時休息的帳篷,更尋畫工畫出了幅一人多高、一麵牆長的水墨園區規劃圖立在台上。十分簡單,就是一般小區布局平麵圖的水平,宋大人親自起稿,頂頭畫一條川字紋的橫條當河水,河邊浸橫豎兩個長條就是水車、水碓,旁邊畫個圓就當水塔。離河遠些的地方勾幾個白方塊,添上名字就是廠房,塗墨的方塊是排汙池,周圍塗一團深淺墨色就是樹木、草坪,當中空出來的地方就是廠房間的小路……叫來的兩個當值畫工也是有手藝有尊嚴的,險些不肯畫,逼得宋大人加了他們二十兩銀子的工錢,才委委屈屈接下了這活計,把宋大人的設計精細了幾倍呈到大幅榜紙上。雖然小圖看著不夠精細,但放到一人多高之後,也別有一番氣派——反正一大清早就特地來視察這場典禮、監控漢中府上下與本地富戶之間有沒有權錢交易的的僉都禦史桓大人覺得有氣派。這些房舍道路規規整整,安排得不似鄉村,倒比城裏還嚴謹幾分。圖畫得雖極簡單,但此時設在漢水之濱,背後波濤滾滾的漢水映著圖上筆墨粗糙繪成的河川,河前寫著“廠房”二字的方塊也仿佛立出紙麵,變成了麵前河灘上一座座粗糙卻結實的房舍。看著這圖,便像看到了數年後這片荒野變成可供百姓安居樂業的經濟園區,更像看見了數百年後,宋時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一直遺憾於不能親眼見到宋時所來之處,但斯時斯景,倒是解了他心中久藏的一點遺憾:那個“未來”的新朝就存在時官兒心裏,而他的時官兒正是個坦蕩君子,是肯為了天下百姓拚命學用後世的東西的。隻要他能護著時官兒慢慢將漢中建起來,總有一天,定能親眼看見時官兒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什麽樣的!第160章 日色稍高些,漢中府士紳富戶便乘著車馬來到這片尚未建起的經濟園區。到了離會場不遠處, 便有打扮整齊的衙役列隊相迎, 將他們引向布置好的會場。他們自以為來得不晚, 可到那裏時,已見到布置好的高台、座位, 和高台上並肩而立,看著一幅長卷的兩位官人。同樣的大紅官袍、同樣的烏紗官帽,唯一不同的便是背心上繡的補子, 一人是四品文官的雲雁、一是五品文官的白鷳。漢中府能穿五品官袍的人不少, 但四品卻隻有一位, 便是隨著親王來自鎮撫軍事的僉都禦史、兼他們今日要巴結的府尊大人的夫……到底是夫人還是夫婿,也不是他們能猜度的。往日他們隻知道這位大人身份清貴, 又算得個皇親, 不是他們這些地方大族富戶可以攀交的, 卻不料這位高不可攀的貴人竟會為了宋大人要建一個普通園子, 便出現在千百人麵前,足見他們兩人情誼之深。難怪當日他們要獻子女給宋大人, 馬同知那般嚴厲地拒絕了, 看來還是他們低估了桓大人對宋大人的情誼!那些京裏傳來的話本、小說, 莫非真的可信?眾人不由悄然議論了幾句, 在場邊樂隊的絲竹伴奏聲中走到高台前。到得台下, 能看清兩位大人和前排座位上漢中府、南鄭縣官員的臉時,這些人便都嚴嚴實實地收斂起好奇之色,離著高台還有數步遠便停下腳步, 肅穆地向台上兩位大人行禮,和底下熟識的官員們寒暄。桓淩和宋時也暫且扔下園區平麵圖,迴身向賓客頷首答禮,讓人引他們入座。台下有衙役充當侍人,引導出席會議的捐款人依著捐款數量分前後排落座。頭一排中間坐了漢中府三位老爺和南鄭縣令,兩邊空著的座位便分給了又捐款又捐建材又捐人的幾家大戶:其中不僅有本地鹽商、礦山山主,更有幾位他們在朝中同僚的族人。那些大員都已把家安在京中,鄉裏親戚雖能借他們的名號在本地得官府幾分尊重照顧,卻也難接觸真正的名士高官。而他們這些人家又是最真切體會到讀書改變命運的人,是以對名師的追求最為追切,隻聽得宋時要建學校,便恨不得連家底也拋出去,給子弟換個名師。會議正式開始後,宋時在台上慷慨介紹著漢中經濟園區建立的意義和未來發展方向;台下的巨室、富商們暢想著如何與宋大人合作賺錢;而這幾家清高的世家家主卻一心隻想著書院。宋大人在台上告一個段落,正要喝口水、緩緩氣再講,台下那幾位家主便耐不住性子請教他,將來要把書院建在何處。宋時不疾不徐地接過桓淩遞上的茶水潤喉,微微一笑,朗聲解釋道:“這圖上不畫書院,是因書院要建在稍遠的地方。經濟園區中有水碓日夜碎石的噪音,炭廠煉煤時的黑煙,須得建起來後,確定其聲聞幾裏、煙氣覆至幾裏外,遠遠地在不受其幹擾之處建書院。”但他也不打算把書院挪到城裏,因為這所書院本質還是經濟中心的配套建築,要培養的更多是技術工人,必須下工廠實習。就是跟著他念書的子弟,也一樣要經常到廠區參觀實習,見識大工業生產流程,見識現代產業園區的規劃布局,將來成材後才能把工業社會的思想推廣出去。不然就隻他跟桓淩兩人埋頭搞工業,而沒有更多人能理解、推行……哪怕他的經濟園區發展得再好,也隻能作為普通工坊群落宥於一地,過不了幾年幾十年就消失在曆史中。他默默喝了口茶水,對那些恨不能立刻將兒子托付給他的家長們說:“本官自幼讀《世說》,最恨清談誤國之輩,若收弟子,便一定要把他們教導成精通實學之人,甚至實學多於道學。諸位不妨迴去想想,是否願意讓子弟為此耽擱讀書考試的工夫。”願意啊!能做宋三元的弟子,哪怕隻聽他講如何燒灰燒炭,他們也相信宋大人能燒出天理來!幾位家主立刻叫人把後輩子弟拉上來拜師,以表自家的誠意。那些後生子弟其實也不都是後生,還有幾位比桓淩年紀還大些的,仍是帶著滿滿地求知欲,一點不打折扣地行大禮拜師。宋時拉都拉不住。幸好他們讀書人隻有蒙師、經師、座師三師最要緊,他這種半途指點幾年的隻算是普通老師,不至於受人一禮就得給他們當老父親,從學業保駕到官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