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邊計算的是土地麵積,廠房麵積、地基、挑高,規劃牆麵門窗大小、牆體厚度,再拿這些條件計算需用多少石料、灰料,用銀若幹。宋時自己算著都覺簡單,便說:“這些計算題我看也容易算,迴頭抄下來給霖哥兒他們三個寄迴去,讓他們在家也做做題。”桓淩正算著每日從各窯廠運多少料、碼頭倉庫存量維持在多少更合適,聽見他這話也把腦子從計算中拔出來,低低笑了一聲:“哪有叔叔出門做官,不給侄兒捎新衣裳吃食,就給出幾道算數題的?我若是霖哥兒他們,往後可再不跟三叔要好了。”宋時抿唇一笑,傾身湊到他耳邊輕佻地說:“他們不跟三叔好不要緊,淩哥兒跟三叔要好就夠了。”他們淩哥兒一邊算著這麽難的錢糧數一邊都肯跟宋三叔好,這才是貼心的好孩子。要不是孩子太沉了,宋三叔怎麽也得把他抱到膝上疼愛一會兒。如今可惜抱不動,隻好山不轉水轉,自己坐到人膝上,握著他的小臂體貼地揉了兩下:“淩哥兒給叔叔算這些著實辛苦了,三叔替你揉揉。”揉了兩下,隻覺桓淩手臂上的僵肉反而又僵了幾分,五指緊握,手背上青筋微露,不由得有些唿吸困難。他們眼下住的可不是周王府的高牆深院,而是借宿在農家院,連旁邊小屋裏都住著人,一點動靜都不能發出……他吞了口口水,深深唿吸幾次,按著有些幹啞的喉嚨道:“咱們還是先算出來得用多少工、多少料吧。咱們選定的廠區到碼頭幾乎沒有大路,運輸也不方便,是在附近建個碼頭,走水路從外地調運灰料的方便,還是修一條路到原先的舊碼頭方便?”就先修條水泥路麵湊合用著,以後煉焦產量上來了,再改建柏油馬路。他要自己燒水泥,用的石料、粘土比燒好的更便宜,一兩銀子足以買數車,而砂料在下頭河岸隨便挖挖都有。一天破著一兩工銀就能請上20多名夯夫,搬運土渣的運夫才三分銀子一個,建起這一園區的混凝土板房式廠房統共也用不了多少銀子。估計連上鋪路,都抵不過王府一座大門貴重。他起身去拿自己算好的草稿,一麵算錢一麵迴頭對桓淩念叨:“我這是往寬裏度,算的京裏神木廠長工的價錢,若短工還能再便宜一分。漢中府更不比京裏,料想……”正說著,桓淩忽然輕輕拍了他一下,朝窗外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幾分淩厲之色。難道是有埋伏?宋時瞬間覺得背後一涼,雞皮疙瘩都泛了起來,口中卻仍然無事一般說著工銀、修路的事。桓淩隨口答音,不動聲色地起身走到床邊,拿起了當作佩飾帶來的兩把寶劍,借著身形掩飾,輕輕抽出了劍身。劍是普通書生都可以佩的武器,他們微服出行時帶上一把……主要為了好看。不過他們帶的佩劍也是真正的龍泉寶劍,千錘百煉出來的折疊鍛打鋼劍,斂身堅韌、兩刃削鐵如泥,拿出來也真能用。桓淩倒提著兩把劍走過桌前,在桌下悄悄交給宋時一把,十分自然地走到門邊,透過錯位門縫觀察外頭動靜。宋時也從桌邊站起來,假意抱怨坐得太久,腰肌僵硬,提著劍走到不礙事的地方,準備看他眼色投入戰鬥。桓淩看自己借著陰影掩飾抽出劍,插到門縫間,對著門閂輕輕一劈。木製門閂哢地一聲被劈成兩段,不等門閂從兩邊落下,他便猛地踢開門,長劍遞出,刺向自己早已看好的方位。月色朦朧,隻看得見漆黑一團的人影,看不見他刺中哪裏,宋時在屋裏卻仿佛聽清了劍尖入肉的聲音,腎上腺素激增,全身肌肉細胞都活化了幾分,提起劍厲喝一聲衝到門邊:“都起來,院裏有刺客!”第157章 一聲“刺客”驟驚起了左右堂屋與廂房的差役,雜亂的腳步和唿喝聲同時響起。正屋的燈光透過打開的房門灑落到院子裏。昏昧的光線下, 桓淩身前拖著一道長長的、濃黑的影子, 龍泉寶劍刺進陰影當中。但在那道影子籠罩不到的地方, 也還能看到四五個分明看得出是男子的身影。宋時閉了閉眼,讓自己適應院中的黑暗, 提劍衝到桓淩身邊,一劍掃向離他最近的人。那些人手裏好像沒什麽兵刃,直接退了幾步, 桓淩抽劍上前, 順勢卡住自己刺傷之人的脖子, 向四周厲喝一聲:“要他的命就都退下!”宋時上去與他背向而立,抬劍護在身前, 也揚聲道:“放下武器, 雙手抱頭, 反抗的立刻拿下!”那些人喊了幾聲“大老爺”, 仿佛要求饒,廂房裏也有些模糊而利的哭叫聲。宋時隱約感覺聲音不太對, 不像他來到漢中後聽慣的腔調, 仿佛更硬、更難懂一些, 莫非不是本地人?然而這念頭隻在他腦中稍轉了一下, 不等細想便猛聽一陣咣啷啷的響聲, 衙役們住的幾間房門從裏頭撞開,門扇重重打在土牆上。牆壁間黃土與屋頂枯草簌簌落下,一群衣冠不整、卻都拿著水火棒、鋼叉、樸刀、繩索的差役擠到院中, 如狼似虎地撲向那些漢子。桓淩手底下的人慘聲叫道:“大老爺饒命,小人們不是匪徒!”還有個壯漢試圖反抗的,卻被蔡班頭親自撲上去按住手腳,擰到背後捆了起來。他拎著這些人的頭發朝了朝相,迴報道:“大人傷的這個正是姓吳的一家的主人,這個年紀小的幫咱們喂過馬,那幾個漢子卻麵生,恐怕有問題!小的們敲門時他們遷延不開,果然是不是什麽好人,可要小的們把他家抄了,男女老少盡皆綁了?”宋大老爺聽著廂房裏老人、婦孺哭聲,想起那個抱小孩的婦人,不免動了幾分側隱心,盯著差役捆了他們的手,吩咐道:“不必這樣大動靜。按著這四個蹲下,就地審!再分幾個人四處看看,將那幾個房間的門窗拴嚴,別叫人出來。再往大門處看看,小心外頭有接應的。”把門窗堵上,那些老幼囚在房裏就是,有什麽事明早叫了鄉老、裏長來問話。蔡班頭領命,當下叫人迴屋裏拿了鬆枝照明,依大人吩咐做事——這家裏窮苦,也沒有幾盞燈燭,兩位大人又要挑燈奮筆,僅有的油燈蠟燭都先緊著他們,別人隻好用鬆枝抹上鬆脂照明。其實鬆脂燒起來反而比油燈亮,隻稍些煙氣,擱近了熏人眼。可在拿到院子裏照明,卻將這一個空落落的院子照得明如白晝,無處可藏身。宋時本想盯著差役抓人,可桓淩怕院裏還藏了別的刺客,不放心他,叫他在這邊審犯人,自己提著劍領人搜院。宋時向來聽他的勸,看著他在院裏巡視一番,似乎沒什麽危險,便命人將這四個已捉住的拎進屋裏,手中長劍挑起那個叫桓淩刺傷之人的下巴,冷冷審問:“你們是何等人,為何半夜窺探本官與巡按大人?如今被擒,又何敢向本官喊冤?”那人身上帶刺傷,聲音低啞,虛弱地說:“小的們不是……小的不敢……”旁邊一個方才因反抗差役被打傷的精瘦漢子掙紮起來,衝向這邊,用那種有些鼻音的沉悶聲調叫道:“是我們連累了吳三哥,大人饒了他,要殺就殺我們!”那個給差役喂過馬的青年漢子也一個頭叩在地上,哭喊道:“大人饒恕,是小人在外頭替大人們喂馬時聽幾位快手大哥說兩位大人是清官,又想著大人們是京裏來的、能管事的大官,才起了帶著鄭大哥他們來訴冤的心思!可這幾個兄弟怕見官,怕大人不信他們的話,反叫人抓他們,所以小人才帶他們到窗下偷聽兩位大人說話,叫他們知道二位大人真是清官……”正好在窗下聽到他們說到運石料、修路、建碼頭的事。因他們兄弟這些日子就是在漢中兩岸做纖夫、挑夫維持生計,聽著他們說起修路、運料,覺得可以多覓些生活,抑製不住心中激動,動靜大了些,不想被大人當作賊拿了。宋時靜靜聽他說完了,指著那個受傷的漢子說:“你們兄弟都姓吳?還是隻有他姓吳,別人都是冒名住進來的?我聽得出你們不是本地口音,究竟都是哪裏人,可有關防路引在身?”那幾個漢子猶豫了一下,不敢即答,旁邊的差役卻搶著答道:“小人聽那幾個人的聲氣倒像邊關一帶口音。這些賊人奸滑,口中沒半句實話,大人不妨交給小的們打一頓再問,說不定是關外來的奸細!”宋時掃了地下眾人一眼,淡漠地應道:“在本府麵前還不老實,是該打。先將傷了的那個架起來打……打四十殺威棒再來問話。”府城裏這些差役跟著他跑了一天路,又拿這副水火棍當尺量算廠區長度,終於輪到顯顯正經本事了,手中的棍子早都躍躍欲試。兩人提杖往吳三腋下一插一挑,另一人在他腳後一搭,便把人架在地上動也動不得,餘下的一人提杖便打。青年嚇得連連磕頭,求大老爺放過他哥哥,他願意替兄長挨打。那三個外地口音的漢子也急著撲上來,隔著幾支水火杖喊道:“小的們願招承、小的們是固原來的逃人!求大人放了吳三哥!”固原州!固原州不是在平涼府?平涼府臨著寧夏衛,再往北便是草原,這些人是從邊關逃來的?是逃兵還是邊民?桓淩此行就是跟著周王來鎮撫陝西軍務的,是以宋時對這點也格外敏感,揮手叫那行刑的差役停下,先提問那個自稱是逃人的。是從固原州哪一處鄉裏逃來,逃來之前是軍是民,因何逃亡,還有什麽同伴在此處沒有……若有隱瞞,不隻吳氏兄弟,藏在這院裏的老弱婦孺他都要提迴府衙審一遍了!他聲色俱厲,一派府尊大老爺的威儀,嚇得吳家小弟臉色黃白,跪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小人一家也是要命的,不敢收留逃兵,鄭大哥他們的的確確是良家出身,是因陝西鎮新來了一位鎮守總兵官要抓人充丁勇,底下到處拉人,他們怕被抓了壯丁,才跟著人逃出來,流落到咱們漢水的!”那個叫鄭大的精瘦漢子撲上前來,眼中滲出幾點濁淚,恨道:“是我們連累吳三哥和小弟了,可我們真不是逃兵,我們不在軍冊上!大老爺明鑒,小人們原本是固原州張易堡人,世代租些田地為業。小的在延川上討些生活,勉強養活得一大家子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