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府上下的哭聲雖然尖利刺耳,卻又怎麽比得上他在邊關所見,那些蓬頭垢麵、四肢細瘦、腹脹如鼓的小兒饑啼聲;怎麽比得上戰場上軍人手中隻能拿著鏽蝕的槍棍刀斧,被敵人長兵利刃衝殺而死的慘唿聲;怎麽比得上邊關村落被韃虜亂賊搶掠,生還者不餘十一,屍骨都無力收斂的淒涼……他的神色比被抄的馬家人還要冷峻,淡淡說了句“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便推開書房門,帶著本院文吏進去搜檢文書。這句話是範仲淹裁汰貪腐庸官時所說,以此來說馬家,豈不是指他們家老大人便是貪鄙無能、禍害一方之輩?馬家眾子弟激憤之下,幾乎又要衝向書房。但既然桓淩肯擔起責任,又有擔得起責任的身份,隨他來的差役便有膽氣將這些人攔在外頭,甚至又捆了幾個。王少卿與楊郎中看看他肯擔起責任,也放鬆了幾分,便各自分開,帶了本部院吏員到上房、外頭帳房兩處分別取證。馬家上下的書信、帳簿、文章詩詞、甚至自家收藏的書籍都被翻檢,凡可疑者皆收入箱中,封存起來運迴三法司細查。一趟趟大車如流水般從尚書府駛往三法司,恰要從翰林院旁長街經過,幾輛大車占斷了大道,車輪滾滾,周圍有差役持刀戒備,森嚴可畏。宋時混在人群當中看著車流行過,不禁套入當初兩人在武平、汀州府時抄查罪證時的經曆,便恍如能親眼得見他在馬家指揮若定、仔細翻檢證物的嚴謹情態似的。這麽能幹的僉都禦史,不光是他教出來的,連人都歸他了。宋時心裏不禁有點兒小驕傲,強按捺著幾乎浮到嘴角的笑容迴房幹活,支起耳朵聽同僚們議論馬家這場案子,誇讚桓淩彈劾部堂的骨氣、查清這場大案的手段。下麵的人感歎的是桓禦史明斷案情,揭露兵部貪腐弊案,連馬尚書這樣權勢赫赫之輩也能扳倒。幾位學士看的,卻是已出宮開府的周王——馬尚書與桓閣老何等暄赫的身份,竟為一樁原隻是下層官吏收受賄賂、任用庸常將領的小案,一個辭官出京、一個下獄待罪,若說隻是官員傾軋,到這時候誰也不會信了。上迴桓閣老出京,周王便受連累出宮開府;卻不知這迴馬尚書查出科場舞弊案,周王又會不會再度受累。滿京目光都落在周王府中,周王那邊卻偏偏安忍不動,閉門謝客,隻進宮向父皇謝了一迴罪。新泰帝眉宇間微含鬱色,指著殿中三法司送上的帳簿與文書道:“朕原先念著馬氏有功於國,一向寬縱他,如今卻是寬容不下去了。你若要為你外祖求情,先看看這些文書,看看三法司呈上的條陳。邊關軍備靡爛,他這個兵尚豈能脫罪?還有花馬池等幾處將領枉顧國法私開邊貿,他這尚書非但知情,還收了重金賄賂……”周王重重叩首,慘然道:“都是兒臣之罪,是兒臣才微德薄,才令外祖、令馬氏一家生了這等心思。”新泰帝冷哼了一聲:“不是你才德不足,是朕這些年養大了他們的心思。兵部之弊,滿朝上下,朝中關外,除了一個桓禦史,難道真無人看出這些麽?隻是因為你在這裏……”他按了按胸口,微微蹙眉,周王正在謝罪,見著父皇仿佛有心痛之兆,連忙起身去扶他,一麵喚人去尋禦醫。幾名總管太監出去喚禦醫的喚禦醫,上前幫著周王扶人的扶人,又有人去斟水取藥,拿了聖上平日吃的定心散來,霎時間忙個不停。新泰帝不耐煩的揮退眾人,說道:“朕無事,叫禦醫退下罷,朕與皇兒說話,不必打擾。”他看著周王仍死死盯著他,滿麵緊張的模樣,忍不住歎了一聲。這孩子竟看不出他方才的意思,是指自己將他放在心上,故而他周圍的人才敢倚他的勢為所欲為麽?天子揮退內侍,對周王說:“你今日進宮,是要來向朕求什麽?你可還記得,上迴你要保你的王妃,將罪名攬在自己身上,得是什麽處置。若這迴再代人請罪,朕便不隻要發你出宮了。”周王垂眸應道:“兒臣當日迴護桓氏,也是因她確實是為人誣害,罪不至此。而外祖之事卻是朝廷公事,其罪該當如何處置自有三法司論斷,父皇裁度,兒臣不敢插嘴。今日兒臣入宮,隻為來向父皇請罪——”他外祖昔日雖有靖邊患、平花馬池、修補長城的功績,但入主兵部後,敢插手朝廷將官選免,乃至操縱科舉弊案……多半都是仗著有他這做皇長子的外孫,養大了馬氏的膽子和胃口,他豈能當作不知,安穩待在宮外王府中?再者,今年為著戍邊將官庸碌、軍備不整、軍屯拋廢之事,已幾次遭達虜掠襲邊城之事。國庫卻又為他出宮開府、兩位皇弟選秀、成親之事支出了大筆銀子。而這幾年冬日又比往年更酷寒,隻怕開春後達虜又要入關搶掠,若不能及時補足糧草兵備、操齊兵馬,明年邊關之患隻能比今年更甚……他一個閑散皇子,亦無力做什麽,隻願捐出開府時父皇賜下的五萬銀補償兵備。新泰帝看著他一片澄清的雙目,將這孩子從地上拉起來,輕歎一聲:“國庫還不到缺你幾萬兩銀子的地步,馬氏之事也還輪不到你擔責任,此事審定後,朕自然有處置。你去勸勸你母妃吧,她獨自在宮中胡思亂想,容易想左了心思。”周王低聲應喏,又抬起頭來求道:“桓氏乍聞外祖下獄,有些受驚,昨夜起身子便有些不好,可否請父皇賜下禦醫替她看診?”新泰帝點了點頭,忽然又道:“你已開了府,依例也該選兩個妾侍了,等你弟弟你選妃妾時,你也去挑兩個。”周王愕然道:“兒臣才娶妃不久,不必……”正欲拒絕,他父皇卻淡淡說道:“去吧,你那王妃不是身子不好?將來若叫你在外頭奔波,她如何隨時跟著你?你是皇子,不是尋常官員百姓,學不得什麽鴛鴦並尾,比翼連枝,總要有人服侍你的。”父皇既這麽說,該是要他就藩了。但王妃怎能不隨他同去?周王眉頭緊鎖,苦苦思索著離開大殿,到得景仁宮外卻又斂去愁思,換上笑容去安慰母妃。第140章 兵部尚書馬嚴入獄,馬府遭查抄, 豈止他自己一家, 賢妃與周王更是顏麵無存。當初桓家雖不知出了什麽事, 但聖上還肯給周王遮臉,直接叫桓閣老辭職;而如今卻是連辭官歸隱的機會也不給馬尚書, 可見周王的寵愛卻是淡薄了。一夕之間,他從離著儲君之位最近的隱太子落到了無緣大位的普通親王地位上。連聖上傳旨要為周王挑選侍妾時,家中有待選女的臣子都心中惴惴, 寧可女兒落選而歸, 也不願白白送入一個失寵皇子的府中做妾。然而隨即周王又捐出開府銀兩補充兵備, 周王妃也被禦醫診出有孕在身,不論男女, 總是皇室這一代第一個孩子。新泰帝聞之大喜, 當場賜下白金千兩, 又命人從內庫中取了各色藥材、口外皮張、綾羅錦緞之類, 流水價送入周王府中。內務府立刻在京畿挑選乳母,又在官宦世家中挑選讀過書的寡婦做保姆、傅姆, 備著未來的小皇孫誕下。原本門可羅雀的周王府外又見著行人蹤跡, 不少打算賭賭運氣的人遞了帖子求見, 周王卻一概拒絕, 每日除了去禮部辦差, 仍是閉門讀書。唯一踏進周王府的官員,僅有周王妃的親兄長一人。原本王妃有孕,該召家中女眷陪伴, 可桓淩不僅沒娶妻,家中連個丫鬟婆子都沒留,王妃要見,隻能召兄長來見。這對兄妹當初為親事不歡而散,後來又為馬尚書之事潛結心結,如今再見卻如隔世,元娘對他那點怨懟哪敵得過重見親人的欣喜,見麵便忍不住落淚。桓淩卻不大會哄人,隻從袖中拿出一條手帕遞給她,叫她擦擦眼睛:“祖父與伯父他們雖然辭官還鄉,但畢竟平安無虞。我仍留在京中,又能時常來看你,已是天恩浩蕩,不必傷心。”他也從家中收拾了些元娘舊時喜愛的書籍和圍棋、諸葛鎖、九連環之類小玩意兒來,擱在一旁桌上,說道:“你在閨中時最喜歡這些,若是長日無聊,便再拿它解解悶吧。”元娘看了一眼桌上之物,苦笑道:“我陷得王爺到這地步,還有什麽心思看那些。”兄長彈劾馬家,還隻是馬尚書入獄,也沒怎麽牽累周王,她卻為一句話害得王爺出宮開府……細想起來,她從前滿心想的為周王如何,卻是她累得王爺最多。從前住在宮裏,人人敬她是皇長子妃,誇她端莊賢淑,她就以為自己做得真有多麽好;如今出了府才知世情冷暖……她長歎一聲,又要垂淚。桓淩勸道:“此事殿下尚未責怪你,你自責又有何益?且如今你也不是一個人,便為著腹中胎兒也該振作些,不然周王殿下百忙中還要擔心你們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