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紙筆寫了地址,想了想沒留自己的名字,隻留了桓家管事的名字,約好了明天下午送貨。買完草木灰,又單買了生石灰,家裏倒有銀絲碳不用買,這一來氫氧化鈣、軟錳礦、二氧化碳都有了,自己迴去慢慢實驗就行。他了卻了一番心事,騎上馬遛遛達達地去轉算命攤子。卻不知背後有個人正指著他,對身後一名錦袍玉冠的少年人說:“那牽馬出來的便是宋三元,小的一路從佛寺裏跟著他,決然是他沒錯。小的曾在老爺召見他時悄悄在院裏看過一眼,方才佛殿中一見就認出來了——這般風姿氣度再沒有別人了!”那少年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你做的不錯,早些兒晚些兒給那位姨娘祈福要不要緊,先結識了他才好。早先父……親隻說我年幼,將我圈在家裏,隻讓哥哥出來結交,如今也終於得我有機會見見天下文人之望了。你們再去打聽他方才買過什麽,都記詳細了,迴頭到家再交給我。”那隨侍的人抬起頭來,赫然就是在佛殿裏認出宋時的小廝。少年打發走他和另一個下人,迴頭坐上軟轎,吩咐人抬他跟上宋時。不過他的轎子原就離著宋時有一段矩離,人走又不及馬步,一時追不上,少年便掀開簾子,在後頭悠然看他逛算命攤子。算命在江湖傳說中屬於江湖八門之一的驚門,神秘莫測。不過那都是現代都市傳說,大鄭朝這些算命的多半隻是騙錢糊口,也真有不少書生窮了,就看兩本易經術數,上街擺攤算命的。宋時在廣西、福建兩地當衙內時,經常帶一班衙役充任城管,上街驅逐那些算命的、賣野藥的、販假古董玉器的、煉假金銀的……外地的就地遣返,本地的沒收攤子,重犯扔到化肥場勞改,效果好極了。不過京裏不管這些擺攤騙錢的,一條街上能有幾個卦攤,攤主間競爭激烈,遠遠地見他往幌子上看兩眼,都能高喊幾句“公子眉目間有煞氣,怕有破相之災”,“公子文昌星高懸,科場可期”,“公子近日家中可有異像”……宋時來算命雖然是為了安父母兄嫂的心,可也不想把錢花給這些騙錢騙得太明顯的,一路遛達過了幾個攤子,終於聽到一個喊他“紅鸞星動”的,才將眼神遞過去。那攤主猶似得了激勵,上下打量他一陣,咳聲歎氣:“公子這婚事雖得意,卻有波瀾,隻怕兩家家長不合,有意拆散鴛鴦。”雖然這個算命的明顯也是在看他的眼色現在編,可是編得比前頭貼合強多了!都是被騙錢,他寧可選擇這個!宋時臉上微露肯定之意,牽著馬走到攤邊。那算命的越發有了思路,說了幾句他如今祿星高懸、前程似錦的吉祥話,又向他要八字,說要算他的流年運數。宋時正要砍價,背後忽然傳來一道正在變聲期的、有些喑啞的少年聲音:“方才在憫忠寺中緣慳一麵,險些錯過與先生相識的機會,不知宋先生此時可有空與在下說兩句話?”嗯?那家有錢的主人找上來了?還真跟蹤他了嗎?宋時背後寒毛豎起,顧不得慶幸自己沒買小黃書,轉身迴望去——那少年頭巾正中嵌著一塊上等白玉,一身團花蜀錦胡服,袖口、腰間束得極緊,腰係玉帶鉤,帶上掛著一遛玉佩、玉牌、銀香囊等掛飾,腳底踏著恨天高的靴子。他倒不趕蘇州時髦。但最打眼的不是他的打扮,而是他的臉——那張臉雖然稚嫩、雖然五官更淩厲更神氣飛揚,卻隱隱掛著周王的影子。他沒敢直視過當今天子,也記不清皇上到底長什麽樣,可見著這位華貴驕矜的少年,再看看他身邊個個像女扮男裝的小廝,宋時心中卻浮起了一個大大的“齊”字。他卻還得給這些好微服私訪的大人物麵子,不能道破他的身份,隻微微一笑,拱手謝道:“公子有心了,在下敢不從命。”第133章 齊王比周王財大氣粗得多,沒帶他迴廟裏, 而是在附近尋了一座有名的酒樓宴請他。隨著酒菜上來的, 還有一群良家婦女打扮, 卻捧著琵琶琴瑟,走路如風擺柳, 一看就不怎麽良家的少……少男。宋時是見慣大場麵的人,帶“南風”的小論文都寫過幾篇,非要應酬的話, 麵對這麽幾個人自不在話下。不過如今他是有家室的人, 還能在外麵隨便看別人嗎?哪怕隻在這兒逢場作戲, 迴家見了桓淩能不心虛嗎?外人可辜負,內人不可辜負啊!反正齊王要跟他演白龍魚服的戲碼, 他索性也不把這小屁孩兒當皇子, 端起長輩的架子說:“我聽說公子是來進香禮佛的, 公子年少, 恐怕還不到虔誠信佛的時候,那便該是替家中長輩來的。既是代長輩禮佛, 更該齋戒持靜以明孝心, 怎好便叫這些人來侍宴?”齊王是知道他有斷袖之癖, 特地叫人安排了美貌少年來侍宴, 誰料他竟不領情, 麵上也有些過不去,抿了抿唇,罵身邊內侍:“誰叫你們弄來這些濁物打攪我與宋先生親近了?宋先生是天下文宗, 身份清貴,叫這些人來豈不是汙了他的眼!”那些唱曲兒的頗有眼色地下去了,內侍腦子也靈活,下去命人把帶來的金華酒換成葡萄素酒,又添了幾樣素齋素果。齊王臉上有些僵硬的笑容又重新恢複真誠,上前扶著宋時的手臂說:“在下仰慕宋先生久矣,今日得見,才知先生風采遠過於傳說。在下姓zhe、姓張,在家中排行第二,年幼尚未取字,先生喚我張二便是。”宋時從善如流,叫了聲“張公子”,不動聲色地抽出胳膊,與他分賓主坐下,便問他特地尋自己是有什麽事。齊王擺出賢王的架子,含笑答道:“海內書生,誰不知宋三元之名?聽說宋大人在此,我若不見一麵怎能甘心,半路相邀,卻是有些失禮了,我便先飲一杯酒自罰。”一名侍從斟了兩杯葡萄酒上來,先奉給齊王,又勸宋時:“宋大人也剛從廟中迴來,不宜飲葷酒,也嚐嚐我從家帶來的西域葡萄酒如何?”宋時略嚐了一口,客氣地說了聲“好酒”。快趕上超市28塊錢一瓶的雜牌葡萄酒水準了。齊王自己倒頗愛這酒,一口飲盡杯中酒,含笑對宋時說:“今日有幸得遇宋先生,本該送些禮物以表心意,可恨我出來的匆忙,身上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宋時伸手虛攔了攔他:“萍水相逢,如何敢受公子的東西?公子若是有心與我坐論道學,我便與公子多說幾句,若再提財物,恕宋某不敢多留了。”齊王聽到“道學”兩個字,嘴角的笑容便有些僵硬,垂眸說道:“這個,難得遇到先生,本該請教,可我來得匆促,事先未多做準備,怕在先生麵前班門弄斧。今日我特地請先生出來,其實還有一件事要與先生說。”他微微抬身,傾向桌子那邊,帶著點兒故作神秘的意味說:“我是來為先生指點一條避禍之路的。”宋時心裏驀地跟過電一樣,手指微微收緊,仍笑著看向他:“避禍?宋某不過是翰林院中一名小小編修,又能與人結什麽仇怨?”齊王挑了挑眉,笑道:“本……本來不該說,但我實不忍心見宋先生這般才子無辜受人牽累,特地來告訴先生一聲——先生可知道桓禦史查出來的那樁兵部案子吧?”宋時臉上的笑容凝住,轉為擔憂。齊王微有得色,頷首道:“那樁案子若查下去必定牽累無數,一個兵部尚書之職尚不足以彌平此禍。馬尚書的親故子弟為脫罪,必定找人彈劾桓僉憲,他祖父先已因罪辭官,又沒內親外友支持,如何撐過這無數明槍暗劍?宋先生雖有才華人望,可惜入朝不久,若無有力者相幫,也難救得了桓禦史……”他隻差沒把“投靠我”三個字寫在臉上,語重心長地說:“宋先生要早做打算哪。”宋時早從桓淩彈劾兵部時就知道他要得罪人,前些日子也跟桓淩分析過他要馬黨彈劾,甚或受周王連累獲罪的可能。齊王所說的隻是他們倆討論過無數遍的東西,還不如他私下裏對未來的考慮深入和悲觀,即便這孩子消息再確實,也打擊不到他。言官不能因言入罪,凡有人彈劾他,他們就能抓著這點反駁。再者如今他查這案子是當今天子的意思,隻要天子還用他整肅綱紀,就不會叫人以莫須有之名彈劾倒他。至於以後,實在不行就叫桓淩趕緊辭官,他們倆滿世界遊山玩水,寫幾本遊記、國家地理之類的書,說不定還能收進國家圖書館,比當網紅可有出息多了。他心中平靜,甚至能氣定神閑地吟一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齊王雖然年小,卻也被這詩中厚重的愛國之情與不計個人生死禍福的大義震憾到,琢磨著詩句,一時竟忘了趁這機會與他拉近關係,讓他依附自己門下。宋時站起身來,淡淡一笑,朝他拱拱手道:“承蒙公子關愛,宋時心領了。不過我幼年聽一山中高士吟過這句詩,常記在心中鼓勵自己,不敢稍忘。桓兄與我也是一般心意,既為國家做事,如何敢惜身呢。”他將袖子一抖,利落地起身告辭,吟著韓愈的《左遷藍關示侄孫湘》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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